孟月池实在不在乎这个。
对于她来说,在这个一开窗就有清风穿堂的殿堂,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权力,有最初在皇权面前的小心谨慎,也有后来与肃宗对坐论政的认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在这个殿堂的门口,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们是一对注定不能相认的母女。
身为女官的梅君不能承认自己生下过一个女儿,就像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教坊司里的歌姬梅漪锦。
身为朝臣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有一个被女旧臣之后抚养和教导的女儿。
身为宰相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是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的母亲。
身为太尉统领天下大半兵马的孟月池,也不能承认朝堂上专权独断的梅相是自己的母亲。
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揭露了僖宗的罪行,给肃宗和梅相报仇,冠冕堂皇,不必再讲过往。
就这么一步一步到了今日。
她们两个人站在名为天下的棋局之上,一时为子,一时执棋,交互错落,与天相争。
偶尔互助,更多,则是各行其是,各有其道。
未曾相知,未曾相认,不必相亲,不必相近。
看了一眼门外,孟月池低下头,继续写着税改之法。
开商路,开矿藏……振民生补盐政,每一步都要小心。
“想想你和你那女儿,还真是有趣。”
万里外的海上,穿着一身短衣的兰君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天。
“你告诉我之前,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们俩竟然是母女,我还以为你是算计好了要用薛重岁的徒弟做刀去杀那些女旧臣,你告诉我之后,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俩不愧是母女,若不是才奇怪。”
半躺在甲板上的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一
张素白的脸已经被海上的阳光照成了红色。
用一把腰扇遮住了脸颊,她低声说:
“兰君,自从出海,你每天都要讲十遍我们母女的笑话,能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儿?”
“正经事儿?你看看这海,除了抓鱼吃饭还有什么正经的?”
兰君没有回头,一抬脚,用脚后跟撞了撞女人的腿:
“说实话,我之前还觉得你那女儿能看着你去死呢,没想到啊,你都准备好在朝堂上当场来个‘面斥陛下毒杀先帝之罪而后吐血身亡’的戏码了,她还能想办法把你从泯州偷出去。”
每天都要被自己的同僚兼好友抓着复盘自己母女之间的这点儿过往,女人烦不胜烦。
“我都说了,那是薛重岁让她救我一次,报了我的生恩罢了。”
“是么?”兰君嘿嘿一笑,“我可听那柳生尘说过,你女儿是重金请他护你十年,不光把你抢出来,又把你一直当药吃的毒给解了,这份用心,哪怕一次,也值了。”
女人终于不说话。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海鸥从船舷边上飞过。
她站了起来,看向辽阔的大海。
“整个大启都没有了我梅舸能呆的地方,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死了呢?”
“若你真觉得这里你无路可走,不如去别处看看?”
“别处?这个罗盘是什么?”
“这是用一滴血就能寻到人的罗盘,靠的是四角上的石头,我派人四处搜罗这等奇异之物,有了一个猜测,也许,在海外有另一个人间。那里的人与我们不同,能通天彻地,成仙飞升,还能来到此间,做些奇异之事。”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证据吗?”
“南江府山海镇的骑鹅娘娘庙,也就是还圣元君的飞升之地,记录了秦四喜的生平,她有过三任丈夫,这三个人都是修真者,他们能炼制灵药、操纵飞剑,还能直接飞走,也许这些奇怪的传说都是真的,只是真相如何,要到海外去寻找。”
那是梅舸记忆中最后与孟月池的相见。
她的女儿给了她一条奇异的路。
她们的嘴上说着仿佛神话一般离奇故事,表情却是一样的冷静。
梅舸看着自己的女儿。
片刻后,她说:“要是我回不来……”
“这个罗盘里滴了一滴血,是我的。”
她的女儿眸光微垂。
“天涯海角,它会带你找到我。”
云被风吹散了,璀璨的金光泼洒在波澜之上。
“梅船长?你干嘛呢?”兰君戳了戳她。
梅舸低下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在……看路。”
想女儿。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二)
明光元年腊月,作为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穿着一身黑帝耀金九龙争珠长袍,徐徐走上了繁京南郊的寰丘。
隔着十二串白玉制成的旒珠,她环顾四周,只能听见冷肃的风声。
代表山川星辰的旗帜列于四方,苍生跪拜,群臣俯首,恍惚间,让人觉得此地只有她与天。
这就是“天子”。
走到人间权力的巅峰,就仿佛获得了与天相对而言的资格。
孟月池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走过的台阶。
在台阶最下面,好像有个小女孩儿,日日站在窗前,等着自己几个月才来一次的父亲。
她的手指那么细,却已经学会了拿针,能给父亲做一双袜子。
那个女孩儿呢?
她去哪儿了?
孟月池转头,恍惚看见了跪在孟家佛堂里的小姑娘。
是了,还是那个女孩儿,她长大了一些,被人教了许多的规矩。
那些规矩是什么?是长满了刺的笼子。
很短暂的瞬间,她以为只要自己不乱动,就不会被刺伤,但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世上就是有人要用她的伤、她的血去证明些什么,证明嫡母的地位稳固,证明孟家的规矩森严,证明这世上就应该有高低尊卑。
“运气好的小姑娘”穿着龙袍的孟月池在心里轻声说。
多么幸运,她有一个坚守善念的母亲,没有真正的亲缘,她却因为善良而救出了那个小姑娘。
耳边似乎隐隐有读书声。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物各有其所在也。”穿着绣裤的少女坐在桌前,全神贯注。
“月池,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投军。”她的好友挤在她的身边,笑着说,“虽然薛娘子愿意为我作保,让我去当个武夫子,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月池,你可真厉害,早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女孩儿抬头,看着自己好友离去的背影。
她只是想往前走,走到一个,不用仰赖一份善念才能活下去的位置上。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吾往何处?
女孩儿问自己的心,却没有答案。
娘从孟家带出来的家财,需要一个功名守着。
可她因一念之善能在庐陵书院读书,又因一念之鄙失去了科举晋身的机会。
寰丘飘摇的旗帜里,仿佛有一个那么熟悉的声音。
“月池,你走吧,去外面看看,鸢知天远,鱼知水阔,你也一样,先去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再去寻找自己的以后。”
吹动旗帜的风,大概也在多年前吹动了女孩儿向着北骑马而去时的头发。
冬日里的阳光并不温暖,却也灿烂,几日前下过雪,残雪停留在远处山坡的树上,成了一抹炫目的流光。
朔北的明仁宫,天、雪、霞光交相辉映。
好像一点点把她的心也照亮了。
这世上挣扎而谋前路的人有那么多,她们勇毅无畏,心地比霞光中的明仁宫更耀眼,她们的前路在哪里?
她的前路,又在哪里?
旒珠轻摇,大昭的开国皇帝孟月池一振袍袖,她似乎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在并州,在原平,在繁京,在淮水……天下大乱,她奔波于乱局之中,能做的却那么少。
她要弯下腰,匍匐在地,让胸口贴在地上,时时记得自己的两手空空,才能继续面对日复一日的波折。
她要在心里反复推翻那个更仁善的自己无数次,才能面无表情地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当然,这些选择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她还要往前走,她要把更多的人拉到自己的路上,她要把未来无数的天光拉扯进未来。
她要让人间之路,有天下宽。
满头白发的柳铉徵站在一侧,念着祭天的祷文,她在说大启末帝的无道,说天下苍生的困苦,说孟月池一心为民的果敢与担当,每个字都如花似玉,遮掩了背后的背叛和杀戮。
孟月池面无表情,她看向苍天的牌位。
“若是觉得我不配,便一道雷劈死我,不然,这人间我说的算。”
天上一抹云慢慢悠悠飘过,是猫头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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