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寻柳铉徵,其实也是想柳铉徵能开解下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这一生有很多的坎都迈了过来,唯有母亲自己的亲缘,总让母亲为难。
之所以亲自来,也是希望能跟柳铉徵聊聊自己的那位外祖母。
没想到竟然能看见这位老臣的决然、愤怒和自省。
实在是意外之喜。
跟着孟月池离开了那处私宅,柳铉徵轻声一叹:
“陛下,若是让这些人就此辞官,她们的后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说实话,虽然孟月池是她的甥女的女儿,两人也同朝为官多年,却几乎没有交集。
盘踞一方的节度使,朝廷里备受瞩目的御史中丞,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二十年来,这是她们俩第一次私下接触。
柳铉徵之前对孟月池的印象就是年纪轻,心机深,此时却觉得这位恶名在外的前阎罗今皇帝身上其实一直有些少年人的率性和坦诚。
“她们的后人自然会来朕的朝堂,她们不过是有些痴,又不是疯了。”孟月池很看得开。
柳铉徵没忍住,笑了。
“陛下说得有道理,今日之前,微臣还想留她们,此刻,微臣觉得她们走了也不错。”
坐在马车上,柳铉徵静静看着脱了鞋之后长出一口气的孟月池。
忽然觉得她的神态有些眼熟。
“说实话,她们的才华确实不错。”孟月池把差点儿被烫穿了鞋底的短靴放在一边,换上了一双木屐。
“柳大人,你说我要是给大启朝修史,她们会去做吗?”
柳铉徵看着这位刚登基一个月的皇帝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这种含笑算计的样子,她觉得更眼熟了。
经历了女旧臣们想要辞官一事之后,孟月池一直隐隐期待着有些男人也能拿出自己的骨气。
尤其是一些朝中
动辄以男女论事的酸儒,之前孟月池为相,他们经常把“牝鸡司晨”挂在嘴边,一副自己是为了大启国泰民安才勉强和这些女人同朝为官的清高模样。
可惜了,她等啊等,那些人却像是缩起了脖子的鹌鹑,怎么也不肯吭声,竟然就在一个女人建立的新朝里默默窝了起来。
实在是没有气节到令人失望的地步。
是,新任陛下很失望。
于是她大笔一挥,下令新任吏部尚书蓝昭筛选满朝文武,第一次把“未曾欺压同僚”纳入筛选。
果然,改变了标准,这朝堂上站的人也就不一样了。
陛下很满意。
当然,新朝初立,不谐之处也有不少,除了朝堂之上要整肃之外。
朝堂之下,遥远的北方,北蛮入侵,战事又起。
在平卢军北上平叛的同时,景州民变又起。
大江水患,景州豪族房氏为了保自家田地,趁夜扒掉了两处堤坝,让洪水向江对岸蔓延了近百里,被淹死的百姓尸体陈尸在溃堤之上,至少有数千人就在夜里被淹死了。
百姓们在愤怒之下杀了房氏上下几百口人。
三万平卢军抵达景州,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黑甲和马匹,占领了景州城的百姓们已经准备好引颈就戮,他们甚至找刽子手问了怎么被砍头能不疼。
第二日,景州城下,平卢军在众目睽睽之中砍掉了出逃的房氏长老还有景州刺史的脑袋。
“咋不杀咱们?”城墙上百姓们面面相觑。
一个人踢了踢另一个人的脚后跟:“要不你去问问?”
得到的是一对白眼。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一)
平卢军在景州对豪族房氏出手,犹如夏日里的一道惊雷,令天下世家辗转不能寐。
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折子,孟月池皱了皱眉头:
“要么是给房家喊冤叫屈的,要么就是来试探我的意思,若都如此,这些折子也不必给我看了。”
殿中监古莲娘微微一笑:
“陛下,因房家一事,来的可不只是折子。”
孟月池抬起了头,她在心中算了下,说:
“顾淮琢回京述职,你觉得他要当面给房氏求情?”
古莲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对襟衫子,下面是一条翠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纱帽。
“陛下,顾氏与房氏一贯亲近,又曾结通家之好……”
将笔放在一旁,重新审读了一遍自己写完的圣旨,孟月池在上面用了印,才把圣旨放在一旁。
“顾淮琢是个聪明人,莲娘你不必担心。”
古莲娘苦笑了下,说道:
“陛下,若顾淮琢真是个聪明人,顾家也不至于至今还战战兢兢。”
她的话里有些讽刺,按说顾家是江南世家里最先和平卢做生意的那一批,若不是做了些首鼠两端之事,现在早就如墨家一般鸡犬升天了。
孟月池当宰相的时候,墨家这一代的家主墨怀袖就已经从正四品的越州刺史升任了正三品的两道观察使。
墨怀袖如今才刚四十岁,有家世、有才华、有功劳,也有运气,满朝大臣都清楚,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六部尚书里定有她一席之地。
顾淮琢四十岁做到五品刺史,也算是有些本事的,他的同辈兄弟也以他为首,如果他有墨怀袖一半的气魄,没有受族中前辈掣肘,未尝不能让顾家再上一层。
有机会却没把握住,一次错误的选择毁掉了从前积累和运气,所以古莲娘认为顾淮琢并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乖觉。”
孟月池将折子都推到一边,又拿出了一张空白的圣旨。
“他既然乖觉,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那些百姓,又为什么要杀房家的人,一边是朕治下被人毁了家园田地的百姓,一边是于国无功,还天天想着怎么能隐户隐田,从朕手上拿走赋税的蛀虫。”
说话的时候,孟月池落笔都比平时重两分。
“景州长乐堤传闻还是骑鹅娘娘修的,数百年间庇护景州万顷良田,他们房家人竟然说扒就扒了……我之前已经令工部调派人手,用最好的材料把长乐堤重新建起来,这事我有些不放心,让岳持善带人去看一眼。”
“是。”
相伴快二十年,古莲娘早就知道孟月池的行事,知道她骨子里对堤坝水利都极为看重,房家做出这等事,还不如真去扒了孟氏祖坟
——祖坟被扒,她们的陛下说不定只会一笑了之,用了几百年的堤坝被扒了,陛下会把房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扒干净。
“陛下,景州的带头起事之人也是私盐贩子……叶将军的折子上说,百姓可恕,这带头之人还是有一颗作乱之心。”
“盐。”
孟月池说了一个字儿,又沉默许久。
盐铁官营施行了几千年,历朝历代以此法维系国本。
若是站在盐的角度看,朝代更迭,不过是一代又一代人在争夺控制和售卖它的权力,一旦这种权力逐渐丧失,也是这个朝代走向衰亡的时候。
她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何尝不是因为她把持了大半中原的盐?
“平抑盐价的法子,咱们还得继续用下去,我之前让人去了泯州建起了盐场,用了最新的制盐法子,增量降利的办法能不能通行天下,还是得试试。”
孟月池之前之所以能拿捏了中原盐路,靠的其实就是用量换利,用更多的盐和更低的盐价来稳固一地。
过了一会儿,孟月池召见了顾淮琢。
顾淮琢果然如她对古莲娘说的那般乖觉,来面圣的时候根本不提房州一事,反而说起了各地正在兴建的书院。
顾家愿意出资兴建书院,孟月池自然答应,当然也少不了顾家的好处,后年平卢新建的大船,顾家可以预定一艘。
“三两年间,官盐,朕是一定会重建起来的。”
顾淮琢告退出去的时候,孟月池突然开口。
顾淮琢的脚步顿了下。
现在这些世家赚钱靠的都是私盐,陛下对他说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要写信给七弟,让他把私盐的生意都停了,和墨家一样,改做船运生意。
顾淮琢退下,孟月池却还不能休息,有礼部的郎中来试探陛下有没有空试穿新的礼服,孟月池立刻表示自己忙得快要上天了,礼服就不用试了。
大昭立朝几个月,什么礼制规制都还没定下,孟月池最不耐烦操心这些,把它们一股脑儿都扔给了掌管礼部的卓静波。
卓静波之前是翰林院的学士,才学深厚,声名不显,当年梅舸去世之前给孟月池送去了一张名单,此人高居第二,仅在邓州刺史岳持善之后,孟月池出任宰相,对这些“梅党”也很重用。
如今她登基,卓静波成了礼部尚书,岳持善被则被她委任了都防使,在繁京周围整顿军务。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在梅舸手里也不过是做些出谋划策的营生,到了孟月池这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卓静波原本是个喜欢养鸟喝茶的文雅之人,现在根本就是一块爆炭,每日用桑叶泡水,都止不住她嗓子里的火。
在梅舸的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其实也是孟月池的熟人——言方应的妻子韦晴蓝。
曾经和孟月池携手护卫原平的言方应言大人八年前因为肝病而逝,享年六十有余,因他从前之功,他死后被赐爵清平县公,韦晴蓝倒一直还活着,拿着朝廷每年赐给的脂粉钱在繁京郊外建了个园子,收留一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在里面织布为生。
孟月池自从任平卢节度使,与言方应之间的同袍之情维系得很
好,跟韦晴蓝之间自然也亲近,后来言方应生病,她还特意请武云缨来了一趟繁京,韦晴蓝感念孟月池的情谊,每年都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
这么一位“温婉贤淑”的女子竟然能被梅舸如此推崇,孟月池很好奇。
她的疑问倒是很快就被解答了
——晁勇攻占繁京,韦晴蓝竟然护住了四千余名女子全身而退,她训练了八百女卫,然后告诉晁勇,这八百女卫挡不住晁勇的大军,却能撕下三千条人命。
为了四千名女子失去三千可用之兵,晁勇舍不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韦晴蓝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连着写了十几份圣旨,孟月池才再次将笔放到了一边。
她如今所在之地是皇城的内殿,前朝明宗时候这里叫集贤殿,启朝明宗、仁宗、穆宗三位女帝都将这里做召见朝臣之地,代宗万俟壬在这里谋朝篡位,杀了隆盛太子,把这里也封了,直到肃宗将这里重新启用,又在这里骤然离世。
前有三代女帝寿数不永,后有肃宗被末帝僖宗毒害,孟月池决定启用这里的时候,很多人都劝她这里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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