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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1 / 1)

出城要经西子湖,过了西子湖,便是河坊街。

街面飘着藕花香,挑担子的卖花郎,举篾盘卖茶饮的老嫲嫲,店门口打哈欠的小伙计,勾栏里挥红袖的美娇娘,声浪起伏,熙熙攘攘。

因这几日以来,谢折只铲权贵,未碰百姓,故街上恢复热闹,铁骑经过时,还有百姓围街张望。

无论被什么样的目光打量,他始终神情沉冷,活似尊没有七情六欲的煞神雕塑。

直到手下对他低声禀报什么,他那张没有活人气的脸方略动了神情,皱眉道:“停下?”

他思忖一二,抬手示意队伍暂停前行,原地休整。

蒙蒙细雨中,一只白腻柔软的手伸出毡帘,经丫鬟搀扶,下了马车。

谢折的目光定在贺兰香头顶的绸伞上,他看着那伞离开队伍,径直走向街边,拐入到一扇朱色雕花门中,门上有面牌匾,匾上题了三个妖妖娆娆的字——“春风楼。”

春风楼。

谢折想起,贺兰香似乎出身于此。

春风楼下,艳影没入门中,一石激起千层浪,街上的人炸开了锅,窸窣谈起那位唯一活下来的绝色女子。

或钦羡,或感慨,或鄙夷,或唾弃。

寻常百姓不懂朝堂政客的权衡利弊,他们坚信,那位出身风尘的侯门美妾,之所以能幸存,必是用了皮肉手段,譬如爬上那位领头男人的床。

瞧那将军脸冷似冰,八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得了那样的美人,夜间不知如何销魂快活。

青年老少咂嘴艳羡,字眼越发露骨。

谢折听不见。

春风楼门口有株红梅树,正逢炎热盛夏,红梅却花开正盛,大簇大簇的鲜红明艳,风一吹,落英缤纷。

像极了贺兰香衣裳的颜色。

春风楼内,歌舞升平。

莺莺燕燕簇拥着名浓妆艳抹的妇人,妇人细长眉,吊梢眼,手持一柄细烟杆,吞云吐雾时眼眸半眯,一脸狐相。

没人知道春风楼的鸨母到底叫什么,只知她姓贺兰,所以人人皆称一声兰姨。

“我当是什么人,”兰姨迎面走去,娇声如莺啼,“原来是我的好女儿回来了。”

她的眼波绕在贺兰香身上,意味深长,“莫非侯府败落,你无处可去,要回到为娘的身边?”

贺兰香轻嗤一声,一反素日娇媚做派,撩起眼皮直视兰姨,冰冷地道:“我要去京城了,不知何时回来,好歹叫了你十来年的娘,走之前,特地来看看你。”

兰姨愣了下子,又吞了口烟气,弯起眼眸笑,“你倒是个有孝心的,不枉我悉心调-教你那么些年,真金白银的往你身上砸,指望你真能给我养老。”

说到后面几个字,兰姨咬字不由发狠,眼神也像尖针,直勾勾盯着贺兰香。

身上的披帛滑落,贺兰香收了下披帛,神态从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我在这楼里长大,看着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今日发了疯,明日得了脏病,死了破席一卷扔进西子湖,连真名叫什么都留不下,你以为我就不害怕,我就丁点打算都没有?”

谢晖年轻,有权有势,家中无正妻,是她早就选好的目标。

万金赎身费看似惊骇,可贺兰香若留下,能入账的远不止一个万金。

她走了三年,兰姨恨了她三年。

“是啊,你从小就这么聪明。”

兰姨吸了口烟,烟斗里的火星忽明忽暗,笑声也阴恻,“可惜不是我亲生的,不然,你能跑到哪去,还不得乖乖留下给我挣钱。”

贺兰香眼波颤了下子,隔烟望着那一脸精明的妇人,眼眶逐渐被烟气熏红。

“你女儿那么多,不缺我一个。”贺兰香转身,声音凉似雨露,“保重罢。”

“香儿。”

兰姨唤她,语气说不出是急是乱,停了下子道:“你再叫我声娘。”

贺兰香顿住步子,脑海中浮现幼时生病的光景。

年轻妇人在榻上搂着她,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念叨:“我的心肝肉,我的娇娇女,快些好起来,娘的心都快碎了。”

贺兰香那时很贪恋那个香软的怀抱,没病也爱装病,毕竟曾几何时,她真以为自己是她亲生的。

“娘,你等我长大,我给你挣大钱,给你养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睁着双澄澈的大眼睛,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保证,全然不知自己是在拿什么保证。

回忆散去,贺兰香转脸,发现兰姨的眼睛也在发红,想来也是被烟气熏的,显得多感人肺腑,平白招人恶心。

她走过去,将兰姨手里细长的烟杆抽走,冷冷笑了一声,眼神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半个字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兰姨怒极生笑,看着贺兰香的背影,边笑边流泪边骂:“养不熟的白眼狼,没心没肺的小贱人!”

春风楼门口,微雨斜飞。

贺兰香抬头看着临安阴郁乌沉的天色,举起手中烟杆,将烟嘴递到唇边,吐纳了一口烟气。

鲜红的花瓣飞下,落到烟斗中,眨眼化为火星,散发股子烧焦头发的气味。

梅花是用红绸裁出的,皮肉行当尤其迷信彩头,觉得门口有红,生意定会大红大紫。

可无论怎么相像,死物就是死物,乍看鲜艳欲滴,细看毫无生趣,惹人生厌。

贺兰香将头顶的伞拨开,只身走入雨中,吐出的烟气模糊了神情,唯能窥到她眼角半星冷意,像拂晓时分玫瑰瓣子上沁出的露水,隐秘而幽微。

隔着人潮,谢折望而不语。

临安的雨细如牛毛,扎在他的皮肤上,不疼,刺刺挠挠的痒。

“她一个有身子的人怎么能抽烟,”崔懿惊了神,连忙吩咐,“来人,快过去让她把烟杆收起来。”

士卒腿脚快,赶在贺兰香进马车前将话带到。

坏脾气的美人被惹恼,随手便将烟杆丢了,探身入帘时还飞出了记白眼,对着崔懿,顺带扫到了谢折。

谢折眉头微皱。

心想你对我耍什么性子,又不是我不让你抽的。

副将

队伍行了三日,远离临安,抵达平江府地界。

虽未出南边,但连绵梅雨总算有所消停,偌大一轮日头挂在天际,所行之处尽是聒噪虫鸣,像是要被太阳晒到咽气,垂死前进行最后的狂欢。

驿站的大门外,士卒来来往往,正将车上的大小箱笼往里搬送,有的嫌热,干脆卸甲解衣,光着膀子扛箱,汗水一洒一串,浸透脚下干燥的泥土。

细辛春燕最怕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们,可见他们动作粗暴,又忍不住央求:“劳烦诸位轻些,这些箱子都是紫檀木的,最是磕碰不得。”

士卒们对此深感厌烦,觉得若非妇人碍事,他们日夜兼程,此时怕早已到达秦岭边境,何至于在此停留,耽误工夫。

可等眼神一转,落到门口合欢花树下的那道袅娜身影上,再大的火气也随汗水落下,蒸发成热腾腾的,见不得人的隐晦心思。

烈日炎炎,合欢花开的热烈,粉色的花丝攒成一簇簇,像攥了把细密的绣花针,满树芬芳馥郁。

树下,贺兰香头顶薄纱斗笠,碧罗披帛垂到地上,正半躬腰身,拿饴糖逗蚂蚁玩。

忽然一声闷响震耳,贺兰香哆嗦了下子,转身道:“怎么了?”

门口处,偌大一口紫檀箱子摔在地上,年轻的副将站在旁边,神情拘谨,有些不知所措。

细辛春燕看着被磕出印的箱子,心疼的泪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见贺兰香走来,不约而同地指着箱子道:“严副将方才手一滑,将主子盛头面的箱子扔地上了。”

她的头面多为金银宝石所打,随便挑出一套,便能买下临安一整条街的铺子。

贺兰香讶异一声,抬眼看向严崖。

弹指间,香气袭面,佳人已至。

严崖被日头晒热了面皮,低头瞧着地上的箱子,“多少钱,我——”

“伤着了没有?”

柔软关切的声音,比春风醉人,比蜜糖甜润。

严崖诧异抬头,正对上双饱含关心的含情美目。

虫鸣声弱下,丝丝缕缕的花香气,混合妇人身上清甜的脂粉气,不由分说往人鼻子里钻,直达心坎儿。

严崖连忙低头,之后又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自己动作有点古怪滑稽,便又重新抬头,佯装从容地道:“没有。”

贺兰香看到他手上的青紫,嗔他一眼,“睁眼说瞎话,这叫没有?”

她扭头吩咐:“细辛,你去把红木匣子里特地备用的红花油拿来。”

细辛应下。

严崖慌乱起来,“夫人不必如此,我们行军打仗的,从不将这点小伤放在眼里,再说是我失手摔坏的你的箱子,你该责问于我的。”

“正是因我的箱子弄伤了你,我才更该对你负责才是。”贺兰香叹息一声,从细辛手里接过琉璃小瓶,让严崖伸手,往他的伤处倒了一点,之后便抬眼,直直瞧着这年轻副将的眼睛。

严崖不敢眨眼,遍体僵硬,活似足下生根。

“自己搓啊。”她噙笑,声若柔云,“难道还要我亲自帮你不成?”

严崖回神,用力搓手,再不敢抬头多看。

正门正对正厅,一双冷戾漆黑的眼睛正静静注视这一切。

崔懿听腻了驿丞诚惶诚恐的客套,呷了口茶看向外面,笑道:“看不出来,贺兰氏虽娇气,处事倒很和善,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已黑脸。”

谢折眉心跳了跳,盯住崔懿,不语。

崔懿平白起了身冷汗,放下茶盏讪笑:“大郎看我作甚,我说的哪里不妥。”

谢折:“你真看不出来?”

崔懿:“我该看出什么?”

谢折继续不语。

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在侯府的第一夜。

女子顶着满面清泪,踮脚凑到他左耳边,咬字软黏,说想勾引他。

那副样子,只被他看见,只有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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