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的旅途并不愉快。
阿莱西奥本来就不甘不愿的,还因为晕船一天比一天难受,而在不晕也不吐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思忖,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同意乘船到那个几百年前仍然像个原始社会的地方去。
即便路易的态度十分强硬,他都这么大个人了,也完全可以拒绝,在他的家里可没人能绑架了他。
他不是他的父亲,没那么大的兴趣到处去旅游,尤其他还要跨越大西洋,多年以来,他一直很讨厌乘船,尤其是乘船出海。
他过去从没有让人意识到这一点,他这样一个男子汉,居然会害怕海洋。在海面上航行会使他感到很不安,即便只是加莱到多佛尔港这点距离。
当他还是小孩子时,他就经常会幻想海难,幻想自己抱着浮木漂流,而一群群鲨鱼向着他游过来的样子。倒是某个英国女人,对航海很有兴趣,有段时间还天天捧着本根本不适合女孩阅读的《海盗通史》看得津津有味,哪怕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了都不舍得放下来。最后还是他在一边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上去把那本破书抢走,扔到了地毯上,让她好好看看他,他可还没老到让她的睡前消遣只能是看书。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
“阿莱西奥,跟随他……”
他听见那个声音一遍遍地在这么说。
他不解其意。
他知道路易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这位准新郎希望他可以在美国与哪位姑娘重新坠入爱河,美国女人很有可能会比一般的英国女人更像她。
那么,他本人的意愿呢?他根本就不在乎任何人像不像她,在他眼中,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特别的,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对他感情的一种玷污。
可他还是上了前往美国的船,而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也许,他的心跟他开了一个小玩笑。
路易是个完美的未婚夫,叁十出头的年纪,高大、英俊、充满威严,那很让一些年轻的小姑娘着迷,而与此同时,他也并非不解风情。
当他在舞会上强撑着笑走上台当众宣布婚约时,阿莱西奥一边敷衍着那些想向自己推销自家女儿的太太们,一边也可以看见,他的美国大金矿喜悦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这位小名康妮的小姐刚满十九岁,容貌其实倒也还算姣好,只是可惜矮了一点又胖了一点。她为了能够身姿窈窕地出现在她英俊的未婚夫面前,被紧身胸衣勒得随时都是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好在她没有真晕,这种表演还是比较适合那些确实楚腰纤纤的娇弱美人,不然就只是徒增笑柄罢了,阿莱西奥十分刻薄地想。
对比意大利,美国一点意思都没有,要什么没什么,而在这些极其乏味的时光里,阿莱西奥几乎一直硬着头皮杵在这对准夫妻的中间。
这自然绝非他本人的意愿,他甚至一度考虑不如装病躲开,只是他不认为撒谎与弃好友于不顾是上帝乐见的。
大家都是男人,那点小心思谁还能不清楚,他当然明白路易为什么会希望他时刻在身边。
路易的英语虽然说得是一塌糊涂,可康妮确实会说一些法语,不算很好,仅用于与她的未婚夫谈情说爱倒也够了,而且有时候,语言的不熟练也很适合调调情。
可惜,这法国人压根没那心思与他未来的妻子调情,故而,好友的存在能很好地去控制这一点,让正准备软饭硬吃的他既可以做一个最最体贴的未婚夫,又不必与她表现得多么亲昵。
虽然事实上,他们的亲昵不过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罢了,他们马上就要举办婚礼了,毕竟两边都挺急的。
康妮是他们叁个人中唯一能傻乐的,不管怎么说,两位欧洲贵族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充当护花使者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他们一起乘坐马车去公园散步时,她穿得像圣诞树一样,撑着精美的蕾丝遮阳伞,伞下红扑扑的脸蛋因为说话时要雨露均沾而在那里转个不停。
她说的几乎都是一些小女孩会说的幼稚的话,他们很有礼节地敷衍着。
直到,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她有卖栀子花,这香味真美妙。”康妮望着前方喷泉边一位卖花的老太太道。
“我想你们一定会觉得我很怪,但我最喜欢的花就是栀子花了。”
“让我为您买一些吧。”侯爵提议道。
阿莱西奥不想和康妮单独待在一起哪怕一分钟。
于是阿莱西奥也开口道:“不,路易,你已经是应有尽有了,请让我可以拥有这个荣幸。”
康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时刻,两位如此英俊的绅士抢着为自己买花。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涨红了脸,赶紧阻止道。
“我不是想让你们为我买花,我……我只是闻到了这个香味就情不自禁地想表达一下我对它的喜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侯爵并不顾她的阻拦,对她笑了笑,就直接去找那卖花的老太太买花了。
阿莱西奥只能彬彬有礼地对身边的女士说:“我们先坐一会儿吧。”
他们一起走向了一条长椅。
“我的朋友将您的每一句话都放在了心上。”阿莱西奥道。
康妮羞涩地笑了笑道:“他……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绅士,待人温柔体贴,博学而不失风趣,我非常崇拜他,只是,我太贪心了,我总是忍不住想,他如果能更自然地对待我就好了。”
阿莱西奥道:“这很正常,小姐,未婚夫妇之间的相处就是这么不自然的。”
“您知道我的意思。我其实都明白的,我很糟,继承了妈妈的身高却没有继承她的美貌,还跟爸爸一样贪吃,这么漂亮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真是浪费了。巴黎是个繁华的城市,而他如此出众,他过去一定遇见过许多充满诱惑力的高贵女士。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父亲这些年发了财,而他需要钱,以他的身份,根本就不会看我一眼,我又难看,又没有血统。”
她的法语总是说得很慢、很认真,如今这样的一段话着实花了她好一会儿的功夫,显然,她是为了她未来的丈夫而在努力想要将这门语言说好。
阿莱西奥看着这个眉眼间总是透着几分傻气的胖女孩难得这么失落,心中也是难免有些过意不去,他们这些男人确实太过自以为是了。
“请不要妄自菲薄,小姐,您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士,有着最真挚的笑容,最柔软的心肠,高尚得无可挑剔。我不知您是否欣赏丁尼生的小故事,他在《克拉拉?费拉?德?费拉女士》一篇中曾说得很好,‘唯有善良才是高贵:仁慈的心肠胜过桂冠,朴素的信念胜过远祖的血液。’就请继续用您真正高贵如侯爵夫人的美丽微笑面对他吧,给他关怀与温暖,我毫不怀疑那足以融化一切。相信我,堂堂的德-蒙布隆侯爵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时常感到孤独的普通男人罢了。”
然后,大约也是不想再继续这样不太愉快的话题,阿莱西奥又对康妮道:“您其实可以和我说英语的,请不用担心,我的母亲是个英国人。”
她摇了摇头:“不,我想要抓住任何机会说法语。”
说完,她又转过头看向了侯爵所在的方向,他仍在那里跟花贩说些什么。
“我不希望未来给他丢脸,我也希望他的亲人会喜欢我。如果他身边的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那上帝就对我太好了。”
阿莱西奥想,糟了,路易的亲人没一个是好相处的,又或者说,整个巴黎都不好相处。
可他没能继续说些什么好话。
当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时,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年轻女子就那么突然地撞进了他的眼里,直接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她与一名绅士远远地走在另一头,手里拿着一小束十分美丽的鲜花,可她却不像大多数的姑娘一般,会将男士送的鲜花捧在胸口以示珍惜,她的手在身侧伸得笔直。
她摆明了不怎么喜欢这束花,连装都不能装一下。
至于那位风度翩翩的绅士——阿莱西奥终于勉强施舍了一点眼光过去,然后很快意识到对方戴着罗马领,显然是一位神职人员。
他们不知道正在聊些什么,她忽然偏过头看了那位绅士一眼,他也趁机匆匆地瞥见了她的一点侧脸。
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旧日的悲伤再次涌上他的心头,令他痛苦不堪。
他极力恳求自己冷静,因为他知道,他很有可能会搞错,已经一年半过去了,他与她分别了太久太久,一时眼花也是正常的,但他的心就是莫名知道,那一定是她。
她居然人在美国!
美国!
他得多聪明才能想到她来这手,她抛弃了曾经熟悉的一切,毅然决然地选择前往另一片大陆生活。
阿莱西奥猛地站了起来,而侯爵则是终于拿着一大捧花回来了。
他直接清空了花贩的栀子花存货,只是,一束还带着叶子的栀子花看起来实在不怎么适合一位高贵的绅士送给他的未婚妻,它们朴素,而且廉价,原本就是用来给人装饰纽扣孔的。
于是,他为了挑选更合适的花卉在那里拖拖拉拉了半天。
因为被侯爵这么一打岔,当阿莱西奥再去看时,那个女人果然是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差点气死。
“您真是太好了!”康妮看着面前美丽的花惊声道,“这真是太美了,我……我想我实在是不该这么引起你们对花的注意,我的意思是,我非常感谢。”
她受宠若惊地接过花,去闻花香味时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鲜花里。
而阿莱西奥也在这时对侯爵轻声道:“我想,我可能需要你的准岳父帮我一个小忙,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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