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玉,你和我走吧。”燕行雪下定决心,开口道,“以后我照顾你,好吗?”
迎接她的不是感激涕零,燕似虞刷地站起身,拎着那件棉衣,盖在燕行雪的脑袋上,遮盖住令他厌恶的神情,他从草席中逃走,赤脚跑进雪地里,头也不回地逃离燕行雪。
他撞开人群,身后都是行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燕似虞如同一头困兽在镇中发疯乱窜,朱仙镇上四处是穿着红色棉衣的男女老少,单薄的他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燕似虞恶狠狠地想。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
看见人间,又冷,又令人讨厌,他们脸上带着虚假的笑,身上穿着赤红的如同鲜血的衣服,燕似虞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
冰碴将他的脚底划拉出一条口,但因为太过寒冷,燕似虞没有察觉到疼痛,他茫然地望着纷纷嚷嚷的人群,感觉自己距离他们很遥远。
他看见同他一般高的孩子被人抱在怀里,手中捏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小孩却不满只有一串糖葫芦,指着旁边的糖葫芦草靶子哭闹,想要更多糖果;有位老人摔倒在地上,四周行人避让开摔倒的老人,匆匆而过;他还看见,高大的萧家石门前,一个男人跪在前面求着工钱,他一边求工钱,一边叩首,额头砸在雪堆的石阶上,染红了雪……
他听见寿财店中有人正在失声哭泣,当棺椁被运出来,燕似虞辨认出那些哭泣的人——女人和一个屠夫偷情被丈夫撞见,失手杀了棺中人,他转过头,看见街角的屠夫在和吊丧的女人眉目传情。
他听见好多声音,怒骂,哀嚎,悲哭,怨恨……
人间好苦,好乱。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是枷锁,将虚伪的人全部镣铐起来,他们手里握着自己镣铐的铁索,一手捏着打开镣铐的钥匙,却虚伪地哭求着成仙,以达无欲无求。
燕似虞冷漠地看着他们。
觉得人间,也不过如此。
他想离开朱仙镇。
燕似虞跑到朱仙镇的镇外,这里生长着高大的树木,枝头覆盖着一层薄雪,林间白鹭高飞,燕似虞仰望那只鸟,寻了一株树下,孤零零地站着。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间的恶意,没有虚假的凡人。
燕似虞忽然感觉四周安宁下来,于是跪在雪地与泥土混杂的地上,曲下身,用双手刨土。指甲缝里夹着泥,很疼,燕似虞懒得去清理,只佝偻着腰,越挖越深,挖出一个大坑,只要掉进去,就成为泥地的一部分。
他想的很简单,道骨这种东西,或许是天地给他的吧,那他躺进土地,融进土里,睡在土里,是不是又与土地合而为一了呢?
世上不缺他,少了他,也挺好。
他躺进坑中,仰头能看见葳蕤的树干,交错的树枝,森绿的叶片,四周被土黄色的泥土包围起来。
从来没有没过的安心、平静。
他躺在坑里,好似躺在一张床榻上,泥土叫他的脊背暖烘烘的,头顶的树木为他遮蔽风雨——若有家,或许也是这般模样。
燕似虞合上眼。
忽然,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扰了他休息,燕似虞不得不睁开眼,却见燕行雪脚一滑,从狭窄的天上落了下来——是因为从坑底看出去很窄,所以他以为天只有那么小。
燕行雪重重地砸在他身上,她还穿着那身棉衣,双眸与鼻头都红红的,拉起燕似虞,紧张地问:“似玉弟弟,你有没有受伤?”
燕似虞没有回她,燕行雪拉着他左右检查,终于发现他脚上的伤口,她摸到燕似虞冰冷的身体,颤抖着手解开棉服,将燕似虞捂在怀里。
她什么也没说。
可燕似虞忽然察觉到她哭了。
他问:“你受伤了?”
燕行雪还是抽噎,紧紧地抱着他,将他拢在怀里,隔着棉衣,燕似虞却觉得她的手如同树根缠绕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树根抓着泥土。
燕行雪也不管他脏不脏,只是将他从土里挖出来,揽在怀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行雪在哭。
并且与他见过的哭全然不同。
燕似虞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他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为没人因他哭过,所以他不明白。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心中生出一股特别的暖意,又苦涩,又茫然,不是道骨的暖意,他不知道是什么。
燕行雪道:“似玉, 跟我走好不好?我会照顾你。”
燕似虞想从她的怀里出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他语调生硬,伸出手掌捏着燕行雪的手腕。
天寒地冻中, 唯有她的手是暖的。
燕似虞一挑眉, 察觉到燕行雪手腕上有一条结痂的伤口。
“你手上……”
燕行雪发现他按到自己手腕,慌张地垂下手腕,用棉衣遮住伤口,她的目光也不敢落到燕似虞脸上, 只得到处游曳, 心虚地说:“啊!我不、不小心摔着了。”
燕似虞没有搭话。
他知道那伤口不可能是摔出来的。
但他对别人的伤势不感兴趣。
他推开燕行雪, 坐到坑的另一边,隐藏在阴影中, 燕似虞百般无聊, 手指戳着脚下泥土,仿佛那才是他爱不释手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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