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光斑透过枝叶洒在他宽厚的肩上,苍白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终于泛起血色。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那一行行墨字之间,安静得像一尊精美玉雕。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即将靠近他背后时,温和的声音倏然响起:“回来啦。”
卜幼莹顿时耷拉下脑袋:“你怎么看书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她边说着,边搬来一把高凳坐在他身旁。
萧祁墨浅浅笑着,牵过她的手,柔声回道:“不是我耳听八方,是你想捉弄我的心思太明显了。”
“我才没想捉弄你呢,我就是想吓吓你。”她俯身趴在他腿上。
脊柱的伤好后,他的双腿也逐渐有了知觉,虽然现在还不能立刻站起来,但他能感觉到这双腿逐渐在康复。
御医也说再过一段时日,他便可以开始训练行走了。
萧祁墨抬手,轻柔缓慢地抚摸着她的发,淡淡问道:“父皇找你过去,是为了我们的婚事吧?”
掌下的身体一滞,她缓缓起身,眸中有几分诧异:“你怎么知道?”
明明萧元宗召她时是避开了他们二人的,祁颂都不知道,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不难猜。”他说,“我们三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父皇总是要出面做个了结的。他不是个会为难别人的人,所以他肯定会召你过去,问你还愿不愿意继续这门婚事。”
全部被猜中的卜幼莹微张着唇,无比惊讶地看着他:“你若是不当太子而是去当神算子,那肯定赚翻了。”
萧祁墨被逗笑了声:“看你这表情,我这神算子应当是猜得没错了,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虽然语气平淡,但他眼底的忐忑却不加掩饰。
他很想知道答案,却又怕知道答案,不过这般心情比刚苏醒时要好多了,至少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她任何一种答案。
卜幼莹微微垂眸,沉默片刻后,朱唇轻启:“陛下问我,还愿不愿意嫁给你,他说若是我不愿,明日便可昭告天下婚事作废,我想了想,说”
她抬眸,望着他扬了扬唇:“我愿意嫁给你。”
有那么一瞬间,萧祁墨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瞳孔微缩,怔懵地看着卜幼莹,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一时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很快,他又看见卜幼莹敛了敛笑容,补充道:“但不是现在。”
方提起来的心忽地又沉了些微。
他愣了下,喉间终于能发出声音:“何意?”
“我的意思是”她眼眸微垂,唇角仍保持着一丝笑意,“我愿意嫁给你,也愿意嫁给祁颂,若只是单纯问我愿不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我当下并不想去实现它。”
卜幼莹抬眸看向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祁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很多想做的事情还在等着我,而成婚这件事,是所有我想做的事情里,最不重要的。”
萧祁墨再次怔住。
这些话,他从未在阿莹口中听见过,更是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见过。
现下从阿莹口中说出来,他非但没有半分失落,反倒
有些震撼。
自古以来,夫妻结合乃人生大事,几乎所有人都在走着同一条道路——成长、成家、生子、养育、老去、死去。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这让同样走在大众路上的他,心里有了极大的动摇。
人可以为了更喜欢的事、更重要的事、更想做的事,而放弃这些所谓的“人生大事”吗?放弃结婚生子、放弃父母铺好的康庄大道,只追寻自己的内心,这样也可以吗?
许是看出他眼里的不确定,卜幼莹握住他的手,笑容明媚道:“我们都经历过太多迫不得已和被逼无奈,也一起经历过生死,如今也该冲破这些枷锁桎梏,为我们自己活一次了。事实上,从我病愈那时我便已经决定了,今后我的人生,只会为我自己而活,所以祁墨,原谅我暂时不能嫁给你,等你能走路之后,我想去做我喜欢的事情。”
萧祁墨眨了眨眼,问她:“你想去做什么?”
说起这个,她眼里立刻燃起了光亮,回道:“我想去看看这人世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徐霞客的故事吗?”
他点头。
“等你好之后,我想像他一样,看遍这世间所有的山川河流,人生百态。我想从中找到自我,有很多事情我依旧迷惘,我希望能在这趟路途中得到答案。”
卜幼莹说着这些,眼里的光亮便越发强烈,连带着萧祁墨也不免受到感染,眸光微微闪动着。
找到自我
那他是不是也能找到自我?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夜。
与其说思考,不如说他在纠结,他没有阿莹那么大的勇气,说决定便能决定。
因此在他思虑了整整一夜后,天边蒙蒙亮时,他让人拿来一本空白劄子,提笔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旭日东升,又到了上朝的时辰。
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萧帝当众宣布赐婚圣旨作废,并写下一封罪己诏,自我检讨作为一个皇帝却把圣旨当作儿戏的过错。
其实这个过错还不至于严重到要写罪己诏的程度,但为了堵那些朝臣的嘴,以及杜绝今后有人不注重圣旨的情况,萧帝仍是郑重写下了罪己诏。
而另一件大事,则是太监在念完萧帝的罪己诏后,一名东宫的内官忽然出现在侧殿,将萧祁墨今早写好的劄子递了上去。
萧帝看了不过两息便眉间紧蹙,接着关上劄子,一脸沉重地陷入了沉默中。
底下的朝臣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面面相觑,有胆大的朝臣出列询问,萧帝这才又有了动静。
他闭了闭眸,将劄子递给一旁的太监,令他宣告。
底下的萧祁颂疑惑地看着太监手上的劄子,听着他那尖细的声音将其中内容一一念出。
顿时,他如脚底生根般僵滞当场,双目圆睁地看着那道劄子。
周边朝臣们也无一不是震惊不已,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大殿之内绵延不绝,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让那太监再次念了一遍。
可无论他念多少遍,那上面的内容都始终不变——
萧祁墨自请辞去太子之位。
-
朝堂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宫里传得很快。
卜幼莹也听说了此事,不过她听说时并未感到特别吃惊,反倒有些意料之中。
她是明白祁墨的,她明白他从不爱坐这太子之位,也明白他一生都在满足父母的期待,这对一个有自我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悲哀。
因此她听说后并未去找他,反倒是下朝后,萧祁颂来找了自己。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小雪, 今早太阳出来一照,薄薄的一层积雪便都融化了。
卜幼莹与他坐在打扫过的廊上,她靠着他的肩, 与他十指相扣, 手牵着手。
静坐片刻后, 萧祁颂终于开口:“今日朝堂上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吗?”
午后的阳光令人犯困,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反问了句:“你说的哪一件事?”
“我哥辞去太子之位的事。”
她嗯了声:“听说了, 怎么了?”
他把玩着她柔嫩的手指, 装作不在意道:“他在劄子里说,自己是因病自请辞去的,但我知道他不是。阿莹,你们是不是约定好了什么?”
卜幼莹抬起脑袋, 换下巴搁在他肩上, 调皮地吹了一口他的耳朵, 回道:“没有, 我目前还不知道他辞去太子后想去做什么, 不过他不做太子了, 这位子就只能落在你头上, 你不高兴吗?”
要说高兴,他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不是因为他做了太子而高兴,而是因为他做了太子便有了权力,阿莹便不用再事事妥协了。
他转头看着她,伸手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你们的婚事作废, 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阿莹,你终于自由了。”
她笑了笑:“是啊, 我终于自由了。”
没了婚约的卜幼莹现在只是她自己,不再同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关系,她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
摆脱这些关系束缚,正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
可萧祁颂脸上的笑容却缓缓敛了下去,他微垂着眸子不知在思考什么。
半晌,他抬眸与她对视,神色认真地道:“阿莹,我现在有给你幸福的能力了,你也没了婚约,我们……
“祁颂。”她打断道。
卜幼莹坐起身,看着他盈盈浅笑,声音轻柔:“从前我以为,我必须要在你们当中选择一个,我的人生必须要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可现在我发现,不是的,我也可以选择我自己。”
萧祁颂怔了怔,不太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于是问道:“什么意思?阿莹不喜欢我了吗?”
“我喜欢你,但我们……一定非得在一起。”
见他还是不懂,她轻叹一声,解释道:“祁颂,人生不是一定要选择跟一个人在一起的,我为选择痛苦了那么久,现在才发现我其实根本不用选,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且我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这份上,萧祁颂终于明白,阿莹是不打算跟任何人在一起了。
他也好,萧祁墨也罢,她都不会选择。
只有她自己,才是她选择的目标。
想明白这点后,他虽然心里有几分失落,但仍是选择了尊重她。
阿莹是鸟,天生就该飞翔在天空上,而不是为了他们其中一个人勉强落地,生生世世被禁锢在他们身边。
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不过好像……
也来得及。
-
萧祁墨辞去太子之位后,打算去南方养病。
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之后如何复健御医也都告诉了他,他只要按时去找大夫复查便可。
况且南方的水土的确养人,有利于他的病情,因此萧帝汤后并未阻止他。
卜幼莹听说后,主动提议和他一起回濠州,那里正是南方,又有她的父母在身边,她不仅能时常见到他们,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还能帮忙照顾祁墨。
萧祁墨一开始很犹豫,并非是因为回濠州的原因,而是他怕自己的双腿束缚住了卜幼莹的自由。
可她说,他是因为自己才摔成这个样子的,照顾他是她的责任,等他能行走后,她便再去游历四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见卜幼莹坚持,他便也没再拒绝,况且对于阿莹照顾自己一事,他其实是有些期待的。
毕竟谁不想跟自己心爱之人一起相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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