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听话,阿娘这都是为了你好,这狸奴到底是畜牲一只,野性未驯,今日不小心伤你一手,明日就能咬你的肉,喝你的血。”
谢二郎怔怔地看了会儿谢狁,忽然就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去了。
快要离开太极宫时,谢二郎遇到了从肩舆上下来的李化吉,二人的目光骤然相对,皆有一怔。
谢二郎大步向前,站到李化吉面前:“谢三郎是我的亲生弟弟,当他被你重伤的消息传到建邺时,我恨不得想让你以命相抵,你是有弟弟的人,应当能理解我的心情。”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做的事,我一力背下所有的后果。三郎为了你,不惜以命威胁我,他从来没有这般对过一个人,你不能辜负他。”
李化吉闻言, 目光静静地望向谢二郎。
她柔弱如水,水却能化万物,也能灭万物, 让谢二郎从那份温婉里感受到了铿坚的力量。
李化吉道:“二兄若对我有意见, 只管冲我来就是, 何必殃及无辜。”
她面对着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大将军,却没有丝毫的怯意。
谢二郎狭眸半眯, 正要说话,就见寿山圆乎乎的身躯从宫室内滚了出来,面带那讨好的笑,道:“皇后娘娘,陛下正等着你呢。”
谢二郎眼里一勾讥诮,再不多眼, 一甩披风扬长而去。
李化吉侧身望他, 不知在思忖什么, 寿山再次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她, 李化吉才命碧荷抱起那叠公文,与她一道进了被辟做书舍的偏殿。
谢狁伤了右手, 有诸多的不变, 就是要饮盏茶, 也要人帮忙斟好, 可他偏不喜欢仆从近身伺候, 于是照顾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李化吉身上。
她走过去, 温声道:“茶水可还有?”
谢狁道:“有, 你坐下歇歇。方才是不是遇上二兄了?他有没有说不中听的话?”
李化吉道:“没有, 他倒是为你说了几句话。”
谢狁诧异,眼眸微异, 道:“他说什么了?”
李化吉道:“叫我不要辜负你的心意。”
谢狁心中长嘶一声,想谢二郎保不准就是故意的,苦肉计谁人不识?他这样说话,倒显得谢狁急功近利,有挟恩求报之嫌了。
他正襟危坐道:“因我劝二兄时曾提起过他幼时豢养的狸奴被母亲杀掉一事,他换位思考下,才惊觉他虽厌恶母亲,却终究成了与母亲一般的人,因此有了些许感伤。”
谢狁说完,小心翼翼地望向李化吉:“我知你介怀新婚夜之事,我亦不喜,家中几位兄弟无人会喜母亲以‘为你着想’为理由,横加干涉自己的生活。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是一样的。”
李化吉不想和谢狁谈论过去,便转开话题:“你要的公文我都取来了,你现在就要看吗?”
谢狁不意外李化吉的态度。
他虽然也想李化吉释怀,可也心知过去不更改,最要紧的是未来。
谢狁便道:“我右手受伤,写不了字,还要化吉助我。”
他要处理的第一份公文就是郗家之案。
因事由那位懈怠的郗家公子而起,因此郗家家主先上书为这位不成器的儿子求恩典。
李化吉捧着折子为谢狁念了半天,发现郗家家主的核心思想只有两点:其一,这是潜规则,谢狁可治一人知罪,难道能治百官之罪吗?潜规则之所以为潜规则,就是被大家承认且遵守,谢狁骤然要改,能拗得过世家之意吗?
其二,治粟内史曾是王家的府衙,赈济米银被分刮,也不过是因潜规则在那,郗家的那位公子不善庶务,并未参与其中,顶多有个失察之责,然这与贪墨相比到底是小罪,故而想用典官制替郗家的那位公子免去。
所谓的典官制度,就是用官阶去折抵刑罚,郗家的那位公子官阶并不算高,但折此刑罚也算够用。
而世家沉淀多年,他白身回去休养几年,等大家把这件事遗忘了,照旧可以出来做官。这就是郗家的家主打的如意算盘,
但谁都不能指责过多,因为长久往来,大家都是如此。
但因为他的辩解,李化吉也读懂了,因为法不责众,所以那些人命与郗家的那位公子毫无干系,并且郗家家主为了不殃及太多,还以此警告了谢狁,不要查下去,你不能与世家为敌。
李化吉边读,手边抖:“潜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潜规则能包庇这些虫豸?”
谢狁倒是淡然,他这双眼看过许多,能走到今日这地步,他也难免同流合污过,因此看待这些事务,比之李化吉已有了‘从来如此’的习以为常。
“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往往比实际所需高出一倍,因知他们必贪,所以留足银两叫他们贪了,不必去损害百姓的利益。但这是在盛世之年才能有的做法,大晋……做不到。”
“一笔赈灾银发下来,长官刮去一半,次一等的再刮去一半,如此层叠之下,到了百姓手中,岂不是只剩了麸皮?”
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给李化吉倒了盏茶:“怀着身子,别动气。”
李化吉望着谢狁平静的面容,却很难冷静下来。
她从前过着衣不暖、食不饱的年岁,自然受过官府的剥削,她天然就是恨官府的。
而她的爹娘又是死在山匪手里,山阴为何多山匪,平阳为何多水匪?说到底还不是官府压榨太过,逼得百姓不得不落草为寇。
而这些做了寇匪的百姓继续去欺压良民,底层百姓互相倾轧导致的悲剧,说到底都是官府之过。
她不明白谢狁为何还能那般淡然。
李化吉可以理解谢狁看多了这样的事,习以为常,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会因为看多了就没了的。她在荒年,也看多了尸首,但仍旧能为那些无故惨死的百姓落泪,这是根植于人性中的善。
可是谢狁没有,他的语气并不惨痛,也没有同情的怅然,甚至连声讥讽都没有,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李化吉不自觉道:“我还是常人,做不到郎君的大度和无动于衷,不能动气。”她瞧着谢狁,语气不自觉尖锐了起来,“我以为既然身为朝廷命官,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也该有几分羞愧,在自己的治下竟然民不聊生到了这地步!”
她双眼怒睁,瞪着谢狁,好似就在问‘你有什么脸,不感到羞愧?’
谢狁道:“别生气了,你听我说,我不生气只是因为我以为情绪太过无能,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才慢慢地不生气而已。”
李化吉咬着唇,不说话。
谢狁道:“官员可以肆无忌惮地贪污不怕被抓,是因为皇权太弱,门阀政治太盛。皇帝只是傀儡,治理天下的是百官,皇帝无权管制百官不说,就算有权也不敢管,因为朝中遍地都是世家的官员,若是他们罢官不干了,整个朝政谁去治理?”
李化吉了然:“所以他们才敢贪墨,才敢尸位素餐。”
谢狁道:“是,我要面对的是这样一群安逸日子过惯的废物,化吉,你必须得承认,人是最会趋利避害的生物,我若要将他们管束起来,他们必然会激烈地反对。所以我必须要下猛药治。”
李化吉的声音在颤抖:“那些人命是你开的药方?”
谢狁点头,道:“是,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残忍,但是如果我不残忍,将会有更多的人死去,而汉室总有一天会倾覆在胡人的马蹄下。这是不得已的牺牲。”
李化吉道:“可是这些牺牲是你强加给他们的,不是他们自愿的,你牺牲了他们能救其他人,他们却是永永远远地回不来了。还有他们的家人,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面前,他们的家人心里会留下多大的创伤,你有想过吗?谢狁,人命不是数
字,你不能把人命只当作冷冰冰的数字。”
“财务是一摊烂账,你若要差,大可追溯过往,你不这样做,是因为你不能向跟随你的世家开刀,你必须坐稳你的皇位,你选择郗家,是因为郗家勾结王家最深,其余世家对他家的意见最大,你杀掉郗家,意味着能瓜分的利益会变多,那些世家不会来阻碍你,你能更顺畅地进行你的计划。”
谢狁道:“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我这样做不对吗?你说人命不是数字,是因为你没有站到我这个位置来,等你站到这个位置上,你就明白了,人命必须是数字。无用的心软,才会酿下大错。”
李化吉道:“我不认可。”
谢狁看着她:“化吉,不要用看仇人的目光看着我。”
他稍许一滞,他唤碧荷进来,让碧荷准备两只负着重石的狸奴。
李化吉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谢狁用很坚决的语气,道:“你不是想要权力吗?”
李化吉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谢狁连这点都察觉了。
谢狁道:“没有关系,你只是要权力而已,你是我的妻子,太子还没有出生,当我离开建邺北上时,需要有人能替我守好后方,所以我不介意给你权力。”
“但是,这是汉室的江山,是谢家的江山,也是百姓的江山,在我离开建邺,让你监朝之前,我必须要保证你可以担负起这个责任。”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化吉,不要怪我残忍,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当年走过的路,让你可以更为理解我。”
他把李化吉带去了御花园。
此时已入秋,红枫如火,将整个湖池印染如霞。
小黄门脱去外袍,感受着秋日的凉意,瑟瑟发抖。而船娘撑着船,正飘向了湖中心,在她的脚边是两只身负石头的狸奴在惧怕的发出喵喵叫声。
谢狁道:“这黄门的凫水之技不高,在狸奴沉没之前,他只能救出一只,由你来决定救哪只。”
李化吉道:“你明知依着这个黄门的凫水之技只能活一个,为什么不安排技艺更高的人来?或者安排更多的人去救?”
谢狁沉声道:“因为大晋的国力只有这些。”
李化吉一怔。
谢狁扭过头,看向湖面,船娘已停了船,正在捉畏水的狸奴,狸奴发出了声声的惨叫。
他的神情是平和的,可是目光悠远,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谢狁道:“若再不做出任何的改变,大晋的国力还会继续衰败,直到亡国灭种之际。”
“往后如何,我不能预知,但在这个朝代,人命必须只能是数字。”
李化吉眼睁睁地瞧着船娘将无助的狸奴捉在手里, 只等岸边谢狁的命令,就要将狸奴抛下水。
只能救一只。
可无论哪一只都是无辜的,李化吉怎么可能抉择地出到底救哪一只。但她也知道这是分秒必争的事, 若不能尽快决定了救哪只, 很可能到头来一只都救不上。
所以她只能救一只。
救了一只, 总好比两只都一起失去了。
而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决定要救哪一只的只有这只狸奴与湖岸的距离、凫水的状况, 这些充满理智的可以用来判断值得和成功可能性的东西。
与生命无关。
原来这就是谢狁说的人命只能是数字。
李化吉望着湖面,湖上秋风吹得她眼眸干涩而发疼,谢狁在旁冷冷下令,她忽然回神:“狸奴无辜,放了它们。”
李化吉面无表情:“你想要我明白的道理,我已然明白, 不要再牵扯过多的生命了。”
谢狁观察着她的神色, 命人与湖中心的船娘传话, 自己则去牵李化吉的手。
她的手是冰凉的, 也不知是不是被湖风吹凉的。
谢狁有些心疼,想让她的手伸进他的广袖中, 偎着他的体温取暖。
李化吉有些不自在。
是在湖边吹冷风, 看着狸奴挣扎的时刻, 李化吉忽然意识到她从未了解过谢狁。
世人皆说谢狁薄情寡义, 就连李化吉也这般以为, 可是当她凄凄凉凉无奈将狸奴看作一个冰冷又无奈的数字时, 又产生了很奇异的想法——谁说这又不是另一种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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