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蜡烛,在灯下翻着记录下的文册。
其实当那位官员说出他是郗家儿郎时李化吉就隐有所觉,因此此时她翻着文册,发现那些被记载在录的大多数是之前与王家交好的世家公子后,李化吉就很确信了这点。
其实当她回建邺时看到那些过于破败的城景与凄惨的百姓时,李化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建邺好歹是大晋的都城,百姓相对来说比较富足,怎么一场兵火就会沦落到会饿死人的地步?
现在她明白了,这场久久结束不了的赈灾是谢狁排除异己的局。
谢狁为了能快速结束战争,不让南朝国力被过度削弱,让北朝有趁虚而入之际,因此只处死了王家,而将跟随他的几个世家都留了下来。
这是个示好的信号,于是北府兵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轻松地就占领了地方。
可是谢狁这种人,岂是允许卧榻之侧能容人安睡的性子?
当他登基完,设好的局刚好就可以收网,让他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
多么有前瞻性,多精妙的安排。
就连李化吉都忍不住为谢狁击节赞叹。
李化吉不懂政治,可是她听了一整日,因为赈济的米银被贪墨、赈灾的官员草菅人命,许许多多的人命枉死,让这场兵变彻底成为了烧向百姓的人祸。
李化吉只觉齿冷。
她看着那位郗家公子面对百姓的痛苦还无动于衷时,想,原来这就是世家,谢狁就是长在这样的家族里,才会如此轻视百姓、轻视性命。
如此,薄情寡义。
她初时记录得很细致。
李化吉是底层百姓出身,她吃了很多被官员欺压的苦头,因此天然更能理解百姓,所以她的心态变了,她不单单只是为了争取到离宫逃跑的权力,更想为百姓鸣不平、讨说法、杀狗官。
可是当郗家的公子的名字反复出现时,李化吉的心就冷了,她意识到了这既然是谢狁已经布置好的局,这些官员必然会得到惩罚,可是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却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他们因为这样的理由去死。
她突然就从踌躇满志变成了无所事事。
李化吉就这样茫然地坐着,直到进入了大明宫。
谢狁还在处理公务,并没有回来,倒是李逢祥来太极宫等李化吉了。
李逢祥带来了个消息:“阿姐,我后日就要出宫了。”
李化吉还在想着百姓的事,闻言一愣:“这样快?”
她现在对谢狁的厌恶几乎到达了顶点,因此很想和李逢祥待在一处,说说话,让自己稍微能喘口气。
可是李逢祥就要走了,姐弟二人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李化吉忍着泪意:“你到了宫外就自由了,只是宫外不太平,你若是可以,先找家武馆习武,学些保护自己的本事。”
李逢祥也不舍李化吉,但不愿姐弟二人最后相处的时光都是泪水,因此故意扯开话题道:“阿姐手里的这是什么?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
李化吉道:“没什么。”
可是李逢祥已经看到了,只是他接触时局更少,对朝政根本没有什么概念,只是道:“这帮虫豸官员当真可恶,阿姐,你若可以该劝劝谢狁,让他多体恤民情,不要再把百姓们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什么时候要把百姓逼到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偏偏这时候谢狁回来了。
谢狁做了皇帝, 却不喜穿冕服,仍旧如往常般束玉冠,宽袍大袖, 眉眼清俊。
他步入宫室:“弟弟这话从何说起?”
李逢祥看了眼李化吉的神色, 便将那份文册递给了谢狁, 谢狁并不意外,谢炎逮了郗家的公子后, 郗家的家主就进了宫。
他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李化吉收集的信息既多又整齐,远超他的预期,无意中也算帮了他大忙。
谢狁道:“很及时的一份文册,有这些供词在,我自然不会饶过那些贪官污吏。”
李逢祥听到这话便振奋起来, 他眉眼蕴着喜色, 望向李化吉, 希望阿姐能一样的高兴。
是她亲手搜集了证据, 为百姓讨了份公道,她理当高兴。
可是李化吉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欣慰, 反而露出了些疲倦, 瞥过来一眼幽怨至极。
李逢祥一愣。
谢狁收起文册, 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是跟李逢祥说话。
李逢祥才想起来确实要跟谢狁说一声, 便道:“今日宫人来通知, 说明日送我出宫, 我与阿姐来道别。”
谢狁一顿, 低头缓缓笑起来:“这么着急啊。”
李逢祥不解其意, 谢狁道:“你回去吧,放心, 我必保你不出事。”
李逢祥觉得谢狁这是话里有话,可是谢狁一向是懒得与他多说,再追问下去,又会觉得他又蠢又烦,李逢祥到底是怕谢狁的,只好暂时先走了。
其实他很想和阿姐共进晚餐。
但阿姐好像也没有邀请他留下的意思。
李逢祥只能带着遗憾走了。
李逢祥一走,宫室里便只剩了谢狁和李化吉,气氛就一下子掉到了冰点,像是凝固住了一样。
谢狁侧耳听着宫婢们在偏殿摆放膳食的响动,拉开椅子,在李化吉身边坐了下来。
“不高兴了?”
李化吉道:“看到百姓生灵涂炭,难免感伤自身,故而情绪低落,还望陛下海涵。”
她话说得可气,但语气幽怨,带着几分讥讽。
谢狁重新把那份文册拿出来,手指慢慢从被李化吉圈束起来的名字上摸过去:“化吉这是为百姓生我的气。”
李化吉道:“不敢。陛下深谋远虑,又岂是我等可以揣测圣意的?”
谢狁道:“你不生气,唤我什么陛下?再三与你说了,我们是夫妻,该与寻常人家般,以夫妻之名互称。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郎君,就像我不喜在你面前自称是‘朕’一般。”
李化吉想,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夫妻情分。
谢狁却直直地看着她,好像她不把这个称呼改回来,就不肯放她走一样。
膳食摆好了,宫婢也来催过几次,谢狁却仍旧牢牢地握住她的手,不叫她以用膳为借口,轻易逃过去。
李化吉没了法子,又固执不过谢狁,只好顺从:“郎君。”
只是个称呼而已,他若喜欢,便随他去。
谢狁却眉开眼笑起来,牵着她的手起来:“用完膳,叫御医来给你诊平安脉,看看我们的孩子还好不好。”
又说起李逢祥明日离宫的事:“我与你一起送他到十里长亭。”
李化吉无可无不可。
建邺城外,植有柳树依依,将挽留之情铺到十里长亭。
李化吉与李逢祥相顾流泪,却知离开建邺是极好的事,故而也收起了泪水,劝李逢祥尽快上路,好赶上下一程的驿站。
“记得每半月都要给阿姐来信,信中要说一件幼时的事。”李化吉不放心地嘱咐。
李逢祥点头应是。
他在谢家奴的簇拥下,爬上马车,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眼李化吉,才放下帘子。
马车滚滚而去,几匹骏马轻驰护送。
李化吉泪眼朦胧地望着,这时谢狁倒是可以走过来了:“不要哭了,往后还有我和孩子陪着你。”
李化吉没有理会他,只看着马车渐渐便小,忽然,前方异变突起,一骑落于队尾的骏马忽然奋起直追,与马车并行,那马上的谢家奴弯弓,向着马车的方向搭箭。
其余护卫的谢家奴看到,纷纷拔剑相护,刹那之间,马车轮子急转,尘土飞扬,雪光交错。
李化吉的血液冷了下来,她第一时间怀疑的就是谢狁。
谢狁却皱着眉头道:“不好,李逢祥有麻烦。”
他圈起手指,放在唇上唿哨一声,他的坐骑便飞奔而来,他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在黄门的惊呼声中,伏低上半身,急驰而去,鹤氅猎猎。
李化吉不善骑射,只能焦急地看着。
就见那挽弓的谢家奴在几方攻击下,仍占据上风。而其余的谢家奴苦于还要保护李逢祥的马车,大晋的弓箭射程又有百里之远,只要马车还未脱离射程,他们就被困在了马车附近,无法反守为攻,十分被动。
就在这时,一骑马飞奔而来,与嘚嘚马蹄声一同而至的还有三支凌冽的长箭,等他们看到是马背上的正是英勇神武的谢狁时眼前一亮。
但不知道为何素来有百步穿杨之技的谢狁,这三支箭却箭箭落空,反而叫那叛徒有了可趁之机。
疑问还未来得及发酵,谢狁便骑马赶到,喝道:“你身为谢家奴,却敢背叛朕,好大的胆子。”
那叛徒便以箭镞对准谢狁:“望陛下知晓,属下至死效忠谢府,从未背叛。等完成了任务,属下自去讨今日对陛下刀剑相
向之罪。”
他绷紧了手臂,将弓拉得更开。
谢狁皱眉:“你是听了谢家何人的指令?”
他道:“属下是谢家奴,从不背叛谢家!”
他说着,准星忽然一移,往谢狁身后的马车射去,谢狁拔出佩剑挡去箭矢,但这是一箭三珠,谢狁只挡去两箭,就在属下的惊呼中,身中一箭。
谢狁咬牙:“拿下这叛徒!”
黄尘厮杀,鲜血漫天。
等一切都结束后,已是半刻之后,那背叛的谢家奴被双手缚链,锁于地上,而谢狁因为失血,面色微白,被属下们搀扶下了马。
一奴纵马飞奔至长亭,要一大夫,李化吉焦急道:“可是逢祥受了伤?”
那谢家奴道:“李郎君无事,受伤的是陛下!”
李化吉一怔,道:“你且进城去医馆延请大夫。”又命黄门赶紧回宫去找御医来,如此安排后,李化吉才登上马车去找谢狁。
其实李化吉并不相信谢狁真的会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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