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他心下其实并未全然相信穆致诚的话,他向来多疑,也担忧是不是穆致诚为了活下来而耍的花招。
但此刻问了方嬷嬷,方才确认了此事。
至于谁是窈儿的亲爹,林铎心下只有一个猜测,今日在唐府本也想试探他一番。
但此刻,林铎又犯起愁来,他其实并未想好,该怎么委婉地同那人道出此事呢。
小宴
住在唐府的第三日, 杨氏特意在花园设了小宴,宴请了京中不少贵妇贵女, 为的便是将认回唐家的穆兮窈正式介绍给众人。
其实即便唐家不说,以京城消息传播的速度,各家也早就知道穆兮窈是失踪多年的唐家姑娘唐月疏之女了。
这日,穆兮窈任由杨氏领着见了各位宾客,心下不由得感慨,果然身份这东西,能让人将你踩进泥里蹂躏, 却也能让那些往昔嘲讽你的人对你笑脸相迎。
正当穆兮窈含笑应付得有些倦累之时, 就见得人群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忙低低附在杨氏耳畔道了两句,得了杨氏应允后,快步走过去, 牵起那人的手,担忧地上下打量。
“妹妹身子可还好, 可有哪里受伤?”
拜师宴那日,林琬无故缺席,穆兮窈放心不下, 事后也特意差人去问,才知前一夜林琬卧房失火一事。
林琬轻轻摇了摇头, “无妨, 只是稍稍受了些惊吓,一时缓不过神,这才忘了告知姐姐, 也没能去参加岁岁的拜师礼,还请姐姐莫怪。”
“我怎会怪你呢, 你没出事便好。”穆兮窈打量着林琬,她看起来面色一如既往得发白,只是今日说话,略有些没有力气,一双好看的杏眸若一潭死水,空洞得厉害。
她不由得秀眉微蹙,还欲再问,却听一旁跟随而来的杨从槐之母邹氏蓦然道:“二姑娘放心,琬儿没有大碍,那日也不知怎的,或是无意打翻了烛台,这才走了火。但亏得发现得及时,琬儿很快便被救了出来,身上也没留下什么伤。”
听得这话,穆兮窈牵着林琬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她,确认道:“妹妹,是这样吗?”
林琬稍稍避开她的视线,微微颔首,声若蚊呐,“嗯,那日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她话音才落,邹氏又笑嘻嘻开口,“二姑娘不知道,琬儿出事,我家槐哥儿可是担心得不得了,琬儿受惊卧病在床,我家槐哥儿纵然官位低,俸禄也少,但给琬儿用的都是最好的补药汤品……”
这邹氏一口一句“槐哥儿”,将杨从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唯恐旁人不知道杨家对林琬有多好似的。可她越是这般说,穆兮窈就越发觉得有些不适。
“哦?”她挑眉,似笑非笑,“杨大人这般爱护琬儿妹妹,怎的我也没见琬儿妹妹的气色养得有多好,还隔三差五出事,不是摔没了孩子,便是屋内失火,当真是奇了怪了。”
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噎得邹氏一下说不出话来,只得强行扯了扯唇角,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了一句“那些个都是意外,谁也说不好不是”。
邹氏这番心虚的样子,令穆兮窈心下愈恼,她复又看向眼前低眉顺眼的林琬,只觉几日不见,她身形似乎又单薄消瘦了些,比她上回见到她时的状态更加差了。
她一身缃色衣裙随风而舞,整个人就像秋日枝头摇摇欲坠的树叶,似乎随时会飘落下来,归于尘土。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穆兮窈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又将林琬的手攥紧了几分,好似她真的会消失一般。
恰在这时,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姑母”,一个小小的身影激动地扑进林琬怀里。
林琬垂首看去,就见岁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姑母,岁岁好久没看见漂亮姑母了,姑母去哪儿了?”
林琬眸光登时柔了几分,俯身摸了摸岁岁的脑袋,“姑母身子有些不适,才没能来看岁岁。”
听得林琬病了,岁岁担忧地皱起小眉头,“那姑母现在好了吗?”
“嗯,好了许多了。”林琬颔首。
穆兮窈在一旁默默看着,见林琬与岁岁说话间,眸中都有了些许光亮,便道:“岁岁,好容易见着姑母,不若让姑母陪你一道玩,可好?”
岁岁闻言登时拉着林琬就要往外走,用撒娇般的语气道:“姑母,大表哥和李姐姐他们在投壶,岁岁投不好,姑母帮帮岁岁吧……”
林琬迟疑了片刻,但听得穆兮窈道了句“妹妹去吧”,这才任由岁岁牵着往院外而去。
一旁的邹氏还想说什么,但见穆兮窈看也不看她,也不自讨没趣,过了一会儿,便兀自走开了。
穆兮窈站在檐下远远望着,便见林琬接过唐思懿递来的箭,握着岁岁的手,帮她投进左壶耳中,见得岁岁拍手高兴的模样,也抿唇露出了发自真心的笑。
想起上回游湖在林琬身上发现的伤,穆兮窈忍不住微微颦眉。
也不知魏子绅那厢调查得怎么样了……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宾客,穆兮窈随着杨氏朱氏招待,忙了大抵一炷香后,才同朱氏一道在临近门口处坐着歇息。
两人闲谈间,却听一声“哎呀”,抬首看去,也不知哪家的孩子抛出的藤球,眼见着就往投壶那厢去了。
穆兮窈登时吓得站起身,因那藤球掉落的方向,分明是岁岁所在的方向。
林琬自也发现了,忙侧身替岁岁抵挡,正当众人眼睁睁看着那球往林琬身上砸去时,半空中赫然伸出一条腿,几乎是飞快地扫来,一下将那藤球给踢开了。
然紧接着,那踢球之人却像是稳不住身子一般,歪斜着跌摔在地。
四下众人慌忙跑上前去,场面顿时乱做了一团。
穆兮窈赶到林琬和岁岁身边后,着急忙慌地将她们二人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她们无恙,方才舒了口气,赶忙转而去查看一旁正由仆婢们小心搀扶起的姑娘。
“程姑娘可还好?”纵然只见过一面,先头也不曾说过话,但就凭着这张脸,穆兮窈也不可能不知晓,这是程家姑娘,程焕的双生妹妹。
穆兮窈隐约记得,这位程家姑娘好似是叫……
程煊。
“多谢二姑娘关心,我无甚大碍。”眼见程煊气若游丝地说着这话,穆兮窈哪还敢教她继续站着,忙和婢子一道,将她往屋内扶。
扶坐下的一刻,那程煊无意将手在穆兮窈手上搭了搭,却令穆兮窈一瞬间怔愣在那厢。
她深深看了这位程家姑娘一眼,不是说这位是自幼体弱多病的,按理当是一直在闺中娇养着,可怎的手心这般粗糙。
好似还有,厚茧……
想起适才这位程家姑娘一脚踢开藤球时干净利落的场景。
那样子可一点不像是个病弱的……
穆兮窈疑惑间,就见得程家夫人匆匆而来,面色焦急。
她双眉紧蹙,一开口,便用责怪的语气对着坐在椅上的程煊道:“你怎的突然……”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瞬间,穆兮窈好似从程夫人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厌恶。
但很快,程夫人便一脸担忧地在仆侍们的引领下,带着程煊去后院歇息了。
程家母女走后,朱氏悄悄凑近穆兮窈,低声道:“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位程家姑娘,听闻上一回裕哥儿满月宴,她也来了,但那时我在院中,没见着她,倒是程家那位小公子很早之前见过两回,眉眼清秀,两人生得倒是像。也不知是不是因着程姑娘近日定了亲,程夫人才想着带她出来见见人。”
“定亲?”穆兮窈还是头回听说这事,“那位程姑娘许的哪户人家?”
“是章家。”说起此事,朱氏不禁叹了口气,“你或是不知,那程姑娘要嫁的,是在刑部任职的章家二郎,且程姑娘还是续弦。”
“续弦!”穆兮窈惊道。
不应该啊,以程府的门第,怎会同意让程姑娘嫁过去做继室呢。
朱氏似看出穆兮窈的疑惑,解释道:“不仅是续弦的问题,那章家……在京城的口碑其实并不好,听闻章家祖上是刽子手,或是人命沾得太多,煞气太重,凡是嫁入章家的姑娘,都难以长寿,往往不过年便香消玉殒,那章家二郎前一位夫人就是嫁进去第二年没了的。”
“那程夫人不等于将女儿亲手往火坑里推吗?程姑娘的父亲难不成也同意?”穆兮窈越发不明白了。
“程家情况有些复杂,其实程姑娘的母亲并非程老爷原配,她亦是继室,嫁进程府的头几年,程夫人接连怀了两胎都不曾保住,直到后来生下一对龙凤胎,听闻程夫人为了生这一双孩子险些没了性命,还因此伤了身子,之后便再也不能有孕了,或是因着如此,程老爷对夫人有愧,这才对她百依百顺。”朱氏缓了缓,继续道,“可惜那龙凤胎里的女孩生来体弱,有大夫断言活不过十六岁,外头都说程夫人为女儿康健疯了魔,甚至还有传闻说她私底下,偷偷寻上了巫医……”
“巫医?”
“是啊,就是些歪门邪术。”朱氏道,“听说就是那巫医怂恿的程夫人,说什么程姑娘之所以多病,就是被病魔缠身,若是想好,需得让那煞气重的人来压一压,将病魔吓走了,这病自然也就好了……”
穆兮窈蹙眉听着,越听越觉荒唐,且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程夫人做这一切,真真是为了程姑娘好吗?
东宫,太子寝殿。
林铎在宫人指引下入了殿内,见得坐在太子对面之人,不由得双眸微眯,缓步上前施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笑道:“安南侯来得正好,恰巧太傅也在,不若一道坐坐。”
林铎恭敬道了声“是”,上前在沈澄身侧落座,问道:“太子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太子颔首,“好多了,你寻来的范大夫果真是妙手回春,孤的毒已然解了大半。”
他说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视线在林铎和沈澄间来回转了转,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听闻,沈太傅前两日认了穆二姑娘为义女,这安南侯不久就要迎娶二姑娘,这么说,往后沈太傅也算是安南侯的义父了……”
沈澄听得这话,用余光淡淡扫了林铎一眼,低眉道:“安南侯建功无数,为国之栋梁,这声义父微臣愧不敢当。”
太子听罢,默默看了林铎一眼,见林铎不言,不禁挑了挑眉,他怎觉得这二人间有种无形的针锋相对之感。
看来,所谓翁婿难和这话,也是颇有些道理的。
“太傅谦逊了,你和阿铎皆是孤的左膀右臂,孤往后只怕是要仰仗你们二位了。”
言至此,太子敛了笑,聊起正事来,“打游湖回来,父皇突然卧病,且这病情,似乎日渐严重了,看来只怕是那厢等不及了……”
此言一出,坐在对面的林铎和沈澄放下茶盏,神色皆沉肃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两人一道离开太子寝宫,往宫外而去。
但始终一前一后,并未有一句交流,直至出了宫门,沈澄正欲上车,却见前头已然翻身上马的林铎蓦地折首看来,对他道。
“天色还早,沈太傅可要同我一道去茶楼喝盏茶水?”
试探
京城, 茗香楼。
二楼雅间,沈澄端坐椅上, 静默打量着对面之人,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道:“侯爷邀下官来此,可是有话要说?”
林铎风轻云淡地啜了口茶水,“太傅多虑了,只是适才在东宫,太子殿下说得对, 既然我很快便会娶窈儿过门, 那太傅届时就会成为我的义父,我与义父话话家常。熟络熟络想来也无不可。”
话家常?
这种鬼话用来骗旁人也就罢了,可沈澄到底不蠢,料想这位安南侯突然叫自己前来, 定是有他的目的。
在这般人多眼杂之处,大抵不是因着太子之事, 那他能说的应当只有穆兮窈了。
可既然他不愿明说,沈澄也不多问,直等着他自己开口。
少顷, 沈澄便见林铎慢悠悠放下茶盏,似是随意般道:“前几日, 因那穆致诚一直闹着要见窈儿, 我便去了趟刑部大狱。可不想那穆致诚实在疯得厉害,竟是满口胡言乱语,太傅猜他都说了什么荒唐话?”
蓦然提及那穆致诚, 沈澄微一蹙眉,稍稍猜想了一番, 然根本猜不到林铎要说什么,便只配合着笑了笑,“还能有什么,想来又是道自己冤枉,无罪云云的吧。”
林铎摇了摇头,一双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沈澄,少顷,一字一句道:“他说,窈儿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话音才落,他眼见沈澄脸色倏然一变,双眸微眯,手指在杯壁上摩挲了两下。
但很快,林铎便神色自若,甚至觉得有些可笑道:“或是因为窈儿不愿救他,他气毒了,才说出这番话的吧。不过那穆致诚对窈儿的确不好,窈儿被刘氏在庄子上关了那么多年,他也不闻不问,但凡他多关切一些,窈儿也不至于吃了那么多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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