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来自母体之外的力量波动。冥沧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生了。双头蛇的躯体,在接触到北冥充盈魔息的下一瞬长大,当时它甚至还没有太过庞大的体型,可他吸收魔息的速度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在一个瞬间,他周身方圆的魔息便消散一空。冥沧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荒地上,正躺着一个毫无血色的女人,她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一样紧紧包着骨骼,眼窝凹陷,四肢瘦骨嶙峋,没有一点儿生机。这令她依旧浑圆的腹部,显得格外诡异。那时的双头蛇,堪称一只全然被食欲操控的怪物,他并没有在这处荒芜的地方继续停留,只甩了甩尾巴,遵循内心的欲望,朝着更深广的海域而去。纵然肉眼不可见,但在冥沧出生的那一天,群魔清晰地感知到,一条荒凉贫瘠的道路,随着双头蛇游动的轨迹,自他周身清晰可辨地扩大。因为双头蛇所到之处,魔息不生。冥沧出生时的“壮举”,决定了在他未来的人生里,北冥群魔对他的态度注定是畏惧有余,亲近不足的,即便冥沧当时是整片北冥最年幼的孩子,但依旧无人敢上前教导他什么。出生后的那些年里,冥沧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掌控自己过于强烈的,对于力量的渴望。因为他后来意识到,当那种欲望在体内膨胀的时候,包括他的理智在内的,所有其他的情感都会消散,他会彻底沦为一头受欲望摆弄的怪物。冥沧非常、极其厌恶那样的自己。但又有些时候,他觉得失去理智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坐在北冥的边境,望着那一片黑咕隆咚的混沌发呆的时候。北冥的边境之外,并不是一个肉眼可见的结界,而是一处没有魔息,没有土地,没有生命的混沌。其上下左右仿佛都没有尽头,曾经有魔试探着走入那片混沌,可步子未曾迈进,就被那种了无生机的气息吓得望而却步。从未有人涉足那片混沌,也从未有人知晓,那片黑暗的尽头究竟在何处。这个地方,被魔族称之为“荒幕”。北冥广袤,魔息稀薄的荒幕向来无人靠近,唯独幼年的冥沧喜欢待在这里——他知道,越是魔息浓郁的地方,就越容易激起他心底贪婪的欲望,而荒幕无疑算得上一处清净之地。而且……在这里待久了,年幼的冥沧便有理由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周遭孤独的环境,并不是他自身的原因导致的,而是因为大家不喜欢到荒幕来而已。——大家只是不喜欢荒幕,而不是不喜欢他。一百来岁的冥沧常常望着荒幕发呆,并且也是在荒幕中觉醒了自己的本相之力——他发现自己能够听到某些生物内心最强烈的声音。后来沈寒遮告诉他,那种声音就叫做“执念”。而在遇到沈寒遮之前,冥沧最初听到的“执念”来源于荒幕之畔,一只悠悠哭泣的,弱小的魔魂,它抽抽搭搭的只言片语,令冥沧触及了北冥最残忍的秘密。它说:“我想要一个身体。”小魔魂在冥沧身旁哭得实在停不下来, 那哽咽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成为了荒幕中唯一的声音,冥沧沉默地听了许久, 忽然道:“那你自己的身体呢?”一如沈寒遮在听到冥沧回应之后的惊愕,小魔魂抽泣的声音一顿,憋回嗓子眼儿化为了一个细微的哭嗝。冥沧闻声眨了眨眼, 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儿饶有兴致的笑意,他继续道:“你是谁?你的身体呢?”小魔魂捂着嘴, 小心翼翼地游到少年身旁,片刻后, 它轻声道:“你…你听得到我说话?”冥沧“嗯”了一声, 他明黄如焰的双眸穿透魔魂无形的躯体,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荒幕,忽然将右臂枕于脑后躺下, 闭着眼睛低声道:“说说看吧,你在哭什么呢?”在年少的冥沧和弱小的魔魂都没有察觉的空间中, 无色的魔息自少年的周身散开, 如丝网一般将其与没有实体的魔魂串联起来。因此不论从何种角度回想, 这一日都不再是北冥普通的日子,至少对于后来的北冥而言, 这一日发生的一切, 将魔渊拉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或者说,新生。小魔魂早在很久之前, 就已经在北冥形成了。它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因此它只能毫无头绪地在偌大的北冥飘来又飘去。后来的某一天, 它发现海水卷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们对我来讲,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它们被卷入北冥,然后缓缓地沉入海底,严冰很快将它们冻结,那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也随之减弱了。”小魔魂没有将它们当回事,只是偶尔会到严冰前看看那些奇怪的东西。后来,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开始有更多类似的东西被卷入北冥。“我看着那些东西和上次一样沉入海底,然后被寒冰封起来……是的,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我发现寒冰中被封存的东西开始聚拢,开始产生了……异变。”冥沧听得有些糊涂:“所以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别卖关子?”小魔魂闻言有些丧气:“哦哦。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东西是被上古神明杀死的妖兽的……余烬。但是,这不重要。”冥沧眉头微蹙,缓缓坐起了身。不重要,对于当时身处北冥的魔魂来讲,这些余烬的来处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余烬在漫长的光阴中缓缓聚集,虽然源自于不同的妖兽,但最后却重新交融,异变为了一具具全新的躯体。“当时我就在想,要是其中有一具身体是我的,那就好了。”时至今日,小魔魂提起当时的场景,声音里的激动依旧难以抑制,“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冥沧完全理解它的兴奋。正如力量对于他与生俱来的吸引力,那些失主而力量强大的躯体,对于魔魂而言也是难以抵抗的诱惑。于是小魔魂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扑向厚重的严冰,企图从其中的哪怕一丝缝隙中挤入,触碰那些异变的躯体。“后来呢?”冥沧被小魔魂的停顿勾起了兴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魔魂,怎么可能破开那么厚重的严冰?”小魔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轻飘飘的,颤颤的,带了一些瓮声瓮气的恐惧:“但是,如果不止我一只魔魂呢?”魔魂啊,是世间最寂寥的存在了吧。它们生于混沌,没有归处与来路,或者说,它们就是混沌的一部分。除了它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它们彼此之间,也不知道。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在数万,数千万,乃至上亿年的时间里,北冥早已被无数魔魂挤得满满当当。哪怕有再多异变重组的身躯,与这些魔魂比起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仿佛几块诱人的血肉,被投入了饥饿的鲨鱼群中——一只妄图破开严冰的魔魂不算什么,可如果整个北冥的游魂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严冰之下的身躯,那情势就该全然倒转了。“当时的情况,现在再次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儿好笑。”小魔魂故作轻松地说,“明明是看上去那么不可撼动的严冰,竟然这样轻易就碎了。炸裂的碎冰将我撞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而当我清醒之后再次回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发现……”
那些异变的身躯,已经开始动起来了。误打误撞进入身躯中的游魂,尚不知道该如何“操控”它们,于是,奇形怪状的“妖兽”开始用极其诡异而拧巴的姿势,在北冥的严冰上阴暗地爬行起来。在爬行的同时,曾经的魔魂也在没有遇见沈寒遮的那些日子里, 冥沧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和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共处。最开始,小魔魂是他在北冥唯一的伙伴,后来他刻意寻访北冥那些无人涉足的魔息微弱之地, 也逐渐结识了一些其他执念甚深的魔魂。随着那些魔魂的回忆,北冥被杀戮和血腥覆盖的沉重历史在冥沧心中逐渐清晰起来。但过去毕竟只是过去,正如魔魂所说, 此刻生活于北冥的魔族,在经历了一波波的屠杀、繁衍和置换后, 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再次提及那些惨痛的历史。粉饰太平是太多人的共性,那些无望的岁月留存在魔族血脉中的, 仿佛只剩下在极寒暗流中求存的本能了。“现在北冥还剩下的那些魔魂, 估计都和我们一样,不愿残杀同族,也不愿北冥重返那种同类相残的过去。”冥沧后来结识的魔魂皆众口一词。事实上, 冥沧的出现对于魔魂来说是件太过意外的事,甚至有些魔魂在意识到这世上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之后, 竟然在冥沧面前泣不成声地恸哭起来。冥沧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 成为了魔族眼中真正的异类。分明是天性强悍贪婪的邪魔, 却整日整日地待在魔息微弱的荒幕中自言自语,瞧着孤独而又疯癫。但对于冥沧来说, 那却是自己一生中难得快乐的时光了——那段时间的荒幕可真热闹啊, 来自北冥各处的孤零零的魔魂将冥沧当做了传声筒,它们在冥沧周围七嘴八舌地讲话,然后听少年一句句地传递这同类的信息。这仿佛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魔魂们有了自己真正“存在”的实感。冥沧本以为他在北冥的生活, 会这样一日日平淡而孤独地过下去。直到某一天,少年躺在荒幕前的冰岩上, 听到了一种与魔魂的执念截然不同的心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但很悠长,像冰川下源源不断的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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