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涟绛琢磨不透,光熹为何要杀春似旧,先帝与玄柳为何也执着于杀春似旧。
若说因春似旧是魔,所以要赶尽杀绝,那早在春似旧下落不明时众神便该合力找到他,将他斩杀。但光熹找到春似旧时,似乎并未直接朝他动手,而是等到春似旧偷盗悯心魂魄时,才率诸神毁他真身。
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涟绛正想的出神,天河对岸再次躁动起来,而春似旧轻啧一声,道:“棘手的来了。≈ot;
涟绛身子微僵,抬头果真见观御大步走来,众神纷纷让道。
他们隔着天河遥遥相望,心绪摇曳不停。
“你跟来做什么?”玄柳瞥见观御的身影,不由冷哼出声。
观御望着涟绛,看着那张一分为二的脸,看到春似旧紧抿的唇线,却看不见藏匿在面具下的另外半张脸。
他定定注视着涟绛,并未回答玄柳的问话,而是朝着涟绛道:“涟绛,别做错事。”
涟绛目光微低,眼底映出翻涌的河水。
时至今日,观御竟还是看不清,还是觉得他所作所为是错。
“涟绛,”没得到回应,观御再次出声,“随我回去,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涟绛轻轻摇头,再次抬头看向观御时眼里多出几分悲悯——
观御一直都在囚笼之中。
一直。
说到底,他还是抱有天真的念头,以为玄柳当真会放过涟绛。
亲情有时真的格外奇怪,仅是血脉相连,便足以让人迷失。
他还是相信他的父亲。
哪怕这个父亲从来都只视他如刀剑,哪怕所谓的父亲从未分过半点爱给他。
涟绛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不确定观御会不会为自己的家人与他刀剑相向。
“玄柳,”须臾,涟绛别开眼,不再理会观御,“你不辨是非,为求权势肆意屠戮我九尾狐族上下数万余人,今日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春似旧早已没了耐心,闻言赞许地点点头,小声应和了句:“血债血偿。”
他一面说着,一面捏诀将面前众多捆绑在一处的天神推入天河之中,刹那间哀嚎声四起,但很快这些声音又被奔腾的河水吞没。
涟绛身后数万妖魔大军欢呼不已,似乎等这一刻已经多时。
而在这糟乱的声响之中,唯有观御一人声嘶力竭:“涟绛!”
但他什么也没能阻拦。
涟绛仅是微微恍神,紧接着便捏诀与春似旧一道将叫喊求饶的天神推入天河,冷声问:“你慌什么?”
“涟绛,”观御朝他摇头,眼底涌现悲伤,“别这样。”
涟绛有片刻愣神,随后轻声笑起来,说话时声音有点哑:“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低声下气求人的模样。”
可惜不是为你自己,更不是为我。
涟绛低头看向天河中扑腾的天神,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回拉锯着,难结痂的伤口在一点点加深。
“涟绛,”观御眉头紧拧,“春似旧只是在利用你,他”
“太子殿下,”春似旧突然出声打断观御,脸色沉下去不少,“他们若真是善人,天河底下的佛便不会因他们而死,本尊与身后数万妖魔也渡不过天河。”
观御将目光转向他,眉眼冰冷:“悯心已死去多年,如今就算你用琉璃灯为他聚魂,借天地灵气唤他回到人世,他也撑不过半日。”
“是么?”春似旧一改先前冷脸的模样,眼中带笑,甚至哼起小曲,看上去心情愉悦不少,“本尊倒要看看,你说这话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臂,天河中冰冷的河水竟被他掀起数丈高,巨兽一般张着血盆大口意欲将河边奋力抵抗着的天神吞没。
玄柳遽然瞪大双眼,电光火石间他的身影已晃至天河之上,巨大的龙影咆哮而出,以身躯挡下以排山倒海之势倾倒而来的河水。
“无耻小儿,休想强渡天河!”
春似旧脸上的笑意刹那间退去。他紧盯着玄柳,再次不满受限于涟绛,扬手重又将高高掀起的水幕压下。
而涟绛察觉出他的不满, 思量片刻后稍微作出让步:“一起。”
这一回,两人合力下的攻势比先前更为猛烈。
饶是玄柳,也难以抵挡。
只见那巨龙在空中翻腾几圈,竟被河水冲散,溘然碎金光点四溢。
“父王!”观御面色不虞,飞身而上及时伸手扶住玄柳,这才让玄柳免于摔倒。
玄柳不领情,刚一站稳便甩手将观御推开,继而抬头怒视着涟绛似是要将涟绛生吞活剥。
涟绛不在意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脚下溺在天河中苦苦挣扎的天神。
他们求天河中的佛显灵,求佛出手相救。
佛无动于衷。
它低眉敛目,掌中菩提珠串随水流摇晃。
它分明已看见众生疾苦,却不救苍生。
含糊不清的呜咽声里,绝望的求救渐渐变成恶毒的恨意,丝丝缕缕朝着河底的佛像攀附而去。
而佛像岿然不动,任由怨恨与背叛将自己吞噬,甚至连神情都未有半分动容。
直到一个浑身溃烂的少年被扔入河中。他与旁人一样惊慌失措地求救,可是即便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仍旧虔诚叩拜。
涟绛望着这一幕,惊涛骇浪将他淹没。
他想收手,但春似旧早已料到他的退缩,遽然攥住他捏诀的手:“你难道不想为你的族人报仇雪恨了么!?”
战事(2)
“涟绛!”
恰在此时,观御高声唤他。
他循声猛然偏头,眼前青白剑光一晃而过,紧接着便觉肩上阵痛难忍。
春似旧在这时松开紧攥着他的手,紧接着低头笑看刺穿肩骨的落雨剑,声音嘶哑:“涟绛,你看清楚——你不忍心杀他们,他们却无时无刻不想置你于死地。”
涟绛五指紧蜷,难下决心。
他摇摆着,一边是真佛无辜真诚的信徒,一边是气势汹汹绝不退让的仇人。
与此同时,河中真佛金像寸寸龟裂,每一道一指长的裂缝间渗出金灿灿的佛光,照亮河底。
崎岖不平的河底缓慢摇动,遥远的吟哦声响起——
离幻即觉,不作方便。
知幻即离,亦无渐次。
奔涌不息的河水在这刹那静止,哭嚎溺水的天神不再挣扎,便是连天际飘动下沉的黑云也在这等静谧之中凝固,悬在天际好似砚台中磨不散的浓墨。
真佛于此日身死。
身化烈火。
七情六欲落地生根,苍天大树拔地而起,遮天蔽日。
涟绛怔愣不动,眼底映出细碎火光。
他肩上的伤口簌簌流血,血珠滴落入天河,就此销声匿迹。
“虞笑——”
偏在此时,有人姗姗来迟,亲眼目睹真佛消亡,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涟绛回头,认出来人是花迟。
而拦着花迟不让他纵身火海之人,是花迟的小徒弟风晚。
“虞笑”花迟呆望着天河中烧起的熊熊烈火,神色凄然。
滚烫的河水涨出气泡,随后于霎那间破灭,溅起的水珠落到他的手背上,烫出红痕。
他看着虞笑从河底缓步走来,微笑着伸手轻抚去他眼角的水渍,满目悲痛:“虞笑。”
虞笑将躲在身后的少年推到他面前,随后笑着折身返回沸腾的河水之中。
“虞笑、”花迟溘然睁大眼,扑身想要抓住虞笑带火的衣角,手中却落空,“虞笑!虞笑——”
虞笑任他声嘶力竭,不应他,不回头。
“师父!”风晚怕他不留神跌入火海里,连忙连拖带拽地拖着他往岸边走。
但花迟不肯,两相撕扯下他被拽得踉跄,两人一齐重重摔倒在地。
“虞笑”花迟捂住眼睛哽咽不已,许是心痛至极,竟蜷在地上崩溃大哭。
涟绛望着他,忽然惊慌不已。
春似旧却眉尾微挑,看得津津有味:“真是个痴人,既然不想生离死别,那不如本尊帮他一回。”
春似旧一面说,一面朝着花迟捏诀。
而诀法未成,风晚先有所察觉,错愕之际猛一跨步将花迟护在怀中。
“春似旧,”涟绛及时按住春似旧蠢蠢欲动的手,指尖发凉,“够了。”
春似旧眼皮一抬,道声“无趣”,终是不太情愿地收手。
见状,涟绛暗暗松了一口气,抬眸间对上观御的目光,仓惶移开视线。
春似旧转而朝着玄柳道:“如今真佛已死,九重天再无人镇守。玄柳,你现在若是乖乖求饶,指不定本尊心情好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荒唐!”玄柳捂着心口,先前被涟绛与春似旧合力而伤,眼下连高声说话都觉周身抽疼,咳道,“春似旧,你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今日孤定要让你魂飞魄散!”
他的话音未落,手中落雨剑便刺向春似旧。
森寒的剑光凛冽晃眼,春似旧微微偏头,哼笑一声伸出两指夹住剑刃,不屑道:“你以为你能伤本尊一次,便能伤本尊第二次么?”
说着,春似旧手腕一转,强劲的气道竟在刹那间将落雨剑震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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