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早在出生之前,他们便注定此生不得安宁。
涟绛缓缓站直身子,随后笑着跨过地上死不瞑目的天神的尸体,慢慢后退。
他垂眸望着两人间越来越远的距离,心头难免发酸。
而跟着观御前来的天神见他后退,顿时警铃大作,纷纷祭出法器围上前,生怕他从中逃脱。
但他只是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观御,眼圈微红没掉下一滴眼泪。
他对观御说:“回去记得告诉你父王,迟早有一日我会亲手砍下他的头颅,拿他祭奠青丘数万冤魂。”
那天是如何回的幽冥之境,后来的涟绛已然有些忘了。
他抱着酒颓然盘腿坐在屋顶上,回想半晌却只想起观御黑沉沉的眸子。
那天拦路的天神是如何让开的——是观御命他们让开,又或是魔骨耐心告罄,谁挡杀谁,涟绛已经没了印象。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有时候人真的会不由自主地忘掉一些不想记起的事情。
譬如失望至极的对峙,又譬如耳鬓厮磨时曾说的甜言蜜语。
观御约莫是说过要与他白头到老。可惜时至今日,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观御是如何说的了。又或者,观御从来都没说过,从始至终大抵都是他的臆想。
唯有他一人始终深陷于美梦之中,反复沉沦,不肯清醒。
魔骨对此嗤之以鼻,说他愚不可及。
“他有什么好,竟然让你又爱又恨?”
魔骨如是问。
涟绛半眯起眼,望向幽冥界漆黑无光的长夜,一时未接话。
于是魔骨眼珠子一转,抬手朝着天幕勾勾手指。
随着他的动作,幽黑的长夜之中,四面八方江河湖海中细碎的水珠子缓慢凝聚,于天际铺开偌大的水幕。
他学着涟绛眯眼,黑沉沉的目光落在水幕之上,啧声道:“没想到,如今受着情爱之苦的竟然不止有你这只蠢狐狸。”
涟绛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闻言也疲于抬眸扫一眼天幕,只盯着手里的酒道:”全天下那么多人,有人精明,那便有人犯蠢,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魔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凡人小妖为情爱失智失神倒是常见,但这小子,幼时便被剥去情魂,照理说不会同你一样伤神才是”
“他修无情道,伤神是假,动心也不真,”涟绛明白他指的是谁,余光瞥见水幕中熟悉的身影时心口倏然作痛,索性闭上双眼,不看不想,“以前我不明白何为无情道,如今才算是深有体会。”
魔骨饶有兴味地盯着水幕,看着里头观御于桌案前坐下,手里握着的却非笔墨纸砚,而是一根一指长的银针。
“我活那么多年,还从未见此间有人修成过无情道。”他夺过涟绛右手里的酒,放至鼻前轻嗅方觉嫌弃,撂手将它扔下房顶,“你这酒也太难闻了些,还没本尊以前在路边拿花换来的香。”
“诶,你!”涟绛眼睁睁看着酒壶砸到地上裂成两半,里头余下的半壶酒泼洒一地,难免觉得可惜,“这酒我埋了好多年,你倒好,说砸就”
他的话音猛然顿住,一直有意躲闪的目光终于落在天际的水幕之上。
魔骨挑眉:“他反正是修不成无情道,永远也奈何不了本尊的。你不是想为你的族人报仇雪恨么?正好,本尊也要找玄柳报仇雪恨,不如你”
魔骨絮絮叨叨,又一次想借机想占据涟绛的身体,好让自己行动自如。
但涟绛屏息凝望着水幕,半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水幕里的人攥着银针扎入肌肤,针尖刺破皮肤的一瞬间血珠子便冒出来,又被指腹粗暴地抹去。
涟绛呆望着观御,缓慢而迟钝地意识到他一针一针在小臂上刺下的是什么,刹那间心如决堤。
魔骨与涟绛共用一身,此时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心脏处的抽疼,情不自禁地皱眉:“涟绛,他只不过是刺了一只九尾狐在胳膊上,你至于这么难过么?”
涟绛张口欲言,奈何心中酸涩有如实质,奔涌而上堵住嗓子,终是叫他只字难言。
是,旁人所见,观御只不过是在胳膊上刻下了一只九尾狐。
可自始至终无人知晓的是,观御今日一针接着一针,认真重复刻画的狐狸,原是涟绛捏着朱笔亲手画下的。
狐狸(2)
——百年前的长生殿。
彼时涟绛刚化人形不久,握笔执筷尚不熟练,只知道攥拳紧紧握着。
观御见了,百忙中抽空手把手地教他。但他却犯懒不愿意学,仗着观御的宠爱每至用膳时便变作原身跳到观御膝头张嘴等着投喂。
观御心知长此以往终归不是良策,而涟绛素日里最怕惹他生气,便动过佯装发怒厉声训斥的念头。
奈何他一句重话才说一半,涟绛便气鼓鼓地缩进榻里,裹紧被子只留一个背影给他。
他舍不得让涟绛掉眼泪,于是放轻语气,耐心地与涟绛说化人形以后需注意什么,学习什么。
熟料涟绛赶在他下一句话出口前先埋首蹭进他怀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都带上哭腔:“你是不是嫌我事多,不想要我了?”
观御默然,心知必是那只常来找涟绛的小鸟又给涟绛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他不想理会涟绛的胡言乱语,思量片刻后终于狠心揪着涟绛到桌边坐下,威胁说学不会不许用膳。
涟绛只感到一阵憋屈郁闷。
他一边学一边掉眼泪,泪眼朦胧地盯着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想不通为什么一直纵容自己的人突然变得这般严厉,连撒娇都不好使了。
“这两根手指自然捏住笔,”观御抓着他的手指摆弄,专注之下并未留意到涟绛越埋越低的头,“这根抵在这里,余下的≈ot;
一滴湿漉漉的泪水掉在观御撑在案上的手上,话音因此戛然而止。
观御望着那滴眼泪,静默片刻,伸手扣住涟绛下巴抬起来一看,才发现涟绛已经无声无息地哭得满脸都是眼泪。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被水浸透,泛着潮红,看向观御时眼神悲伤,又带有一些迷茫,以及一些怨恨。
观御微微抿唇,仓促移开视线,再狠不下心逼迫。
而涟绛越想越觉得难过。先前步重与他拌嘴说观御迟早会有另一只狐狸,他还据理力争,说自己是九重天唯一的狐狸,观御只有他。
但这才没过几天,观御忽然就不宠着他了,也不再将他当成狐狸,字字句句要他做“人”。
除了在外面有别的狐狸,涟绛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观御的反常。
观御却不知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以为自己将人逼得太紧。
转念一想涟绛年纪还小,再迟些学这些东西似乎也不碍事,总归是有自己照顾着,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也影响不了什么,于是只好就此作罢,往后几日都未再提起要教涟绛握笔。
但是观御不教,涟绛一日更比一日郁闷。而步重又常在他耳边叨叨,说观御一定是嫌弃他又笨又懒,不想再教,于是他心里愈发堵得慌,每日提心吊胆生怕观御当真找了别的狐狸,不要他了。
更何况近些时日观御确如步重所说,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涟绛难免更加怀疑。
他不想被抛弃。
终于在有一日清晨,涟绛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声音说九重天来了只赤金狐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鞋都顾不上穿就去找观御。
而在听见观御与月行说,今晚备些肥鸡时,涟绛终于崩溃大哭,冲上前抱住观御一个劲地嚎,说自己再也不偷懒了,让观御别去找别的狐狸。
观御吓了一跳,满头雾水地将人哄好后才腾出时间理清来龙去脉,不免失笑:“你这几日愁眉苦脸,食欲不振,便是因担心我去找别的狐狸?”
涟绛抹着眼泪点头,紧接着竖着四根手指保证自己再也不犯懒,再也不惹观御生气。
“涟绛,”观御在他说完前抓住他举起的手,并顺势将人揽进怀里,语气平缓,“你不用担心我生不生气,做你觉得开心的事就好。”
“可你会不要我。”
“不会,”观御将他往怀里带了带,直言道,“不会不要你,也不会有别的狐狸。”
因为我一直都只有你。
“那你让月行准备肥鸡,不是有狐狸要过来么?”
涟绛情绪来得快,去得却慢,多疑多心。
闻言,观御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听说的那只狐狸是花迟,今年狐族选送上来修炼的狐狸。他不是我找来的,也不会住到长生殿来。“
涟绛半信半疑:“当真?”
“嗯,”观御颔首,顺势将笔递给他,“正好眼下得空,我先教会你握笔。待会儿月行弄好烧鸡,让他送进来便是。”
涟绛眼睛一亮,登时被勾起馋意:”是之前你从人间带回来的那种烧鸡么?“
“嗯,这几日忙,没来得及去人间,就让月行照着本子学了坐好,看我怎么握的。”
涟绛学东西其实不慢,再加上观御一直都很用心地教,于是不出几日,涟绛便已经开始试着提笔写字。
他原是想等观御生辰时,像那些达官贵客似的送一副字画给他,让他装裱起来挂在长生殿中,日日看着。
奈何“观御”二字实在太难,他写的字又太丑,是以有些力不从心。
他伏在案边,苦思良久,改了主意。
他托步重找花迟要来一一幅九尾狐的画像,随后照猫画虎,背着观御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直将画那只狐狸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
待到观御生辰的那天晚上,他拽着观御,避开人群宾客,兴冲冲地提起朱笔一笔一划地在观御小臂上画下了那只狐狸。
柔软的笔尖蹭过肌肤,观御垂眸望向半趴在怀中神情专注的人,心上从此有了一只狐狸。
涟绛原先以为,观御生辰过后会将那只狐狸洗净。
却不曾想,百年光阴里观御瞒着所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强留那只狐狸。
染料遇水而化,他便赶在碰水前将狐狸刺到手上。
而随着年岁增长,刻入肌肤的狐狸缓慢褪色,他不厌其烦,于无人的长夜里反复刺绘。
他从未让涟绛知晓。
哪怕是同塌而眠,他也捏诀挡着, 从来不肯让涟绛看到。
他只有在想涟绛的时候,才会盯着臂上的狐狸出神。
譬如此刻,他收起长针,仰身倚在榻上,将手放到了心口处。
涟绛隔着水幕看他,浸润的眸子中水珠滚落。
原来不是一厢情愿,观御分明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先动心。
原来不是蓄意算计,观御从来没有如玄柳一般刻意接近,刻意让他动心长尾,好让众神联手根除魔骨。
原来不是冷漠绝情,观御漠然以待,只是想要他死心断尾,保全他的性命。
可是涟绛宁愿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要亲手斩断深种的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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