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自授神以来,他还一直没踏出过九重天,便问了问一直在身边伺候着的月行。在得知桃山地处人间,一年四季桃花常开不败后便一心想着明日去了桃山一定要多玩几日再回来,他整夜都兴奋的难以入眠,直至天色微明才觉得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观御到时他还未醒。月行怕观御等久了,急匆匆去催他。
涟绛翻个身裹紧被褥,迷迷瞪瞪地瞟一眼月行,困得神志不清,嘟囔了句“你别吵”后扯着被子蒙住头,不再有任何反应。
观御等了一阵,迟迟不见他出来便抬脚进屋,看见榻上鼓起的一团衾被时眼底隐约晃过一丝笑意:“昨夜一宿未眠么?”
月行愣了愣,随后连忙回话:“是,公子得知殿下您要带他去桃山,高兴得一整晚都没睡着。”
闻言,观御朝他微微侧目。
月行以前是在长生殿伺候的,直到涟绛辟府,他才一道跟了过来,是以对观御的喜怒格外敏锐,见状便摸摸鼻子拱手告退。
门一合上,观御便弯腰去掀涟绛的被子。
“你别抢,”涟绛紧紧抱着被子,半撑开眼皮眼神尤为飘忽,“就一会儿,我就再躺一会儿。”
观御无奈地垂眸,怕惊着人似的,声音放得轻柔:“询春他们还等着,起来路上再睡。”
涟绛长长“嗯”了一声,尾音拖得缱绻,抱着被褥的手松开了些,转而巴巴地勾住观御衣角,好一阵子才不太清醒地出声:“抱。”
观御身子一僵,站在榻边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见他不动,涟绛动动手指,抓住他的小指,再次出声道:“要抱。”
观御定定看着他,半梦半醒的人眼皮都抬不起来,因为睡相不雅,他胸前的衣裳被蹭开大半,露出来的肌肤在晨光里白润如玉,将锁骨上一颗小小的红痣衬得愈加显眼。
须臾,观御别开眼,退开几步用剑鞘往他颈窝上戳了戳。
承妄剑的剑鞘是伏羲山底下的千年寒冰所制,无论春夏秋冬始终泛着刺骨的寒意。
涟绛被冰的打哆嗦,睡意全无:“你做什么!?”
观御目不斜视:“一刻钟。”
……?
涟绛满头雾水,他却不打算解释,转身便走出房门。
月行在外头候着,只瞧见观御出来不由有些纳闷:“殿下,公子他还没醒?”
涟绛耳朵尖,听见这话顿时反应过来,急匆匆披上衣裳套上靴子追出去:“观御!你等等我,观御!”
“衣衫不整,”熟知观御并未走远,在门口便伸脚将他拦住,眼皮微抬颇有些无奈,“以前教你的都忘了?”
涟绛伸手胡乱拉了拉衣襟。自他化形以后,观御便教给他许多事,手把手地教他做人,从晨起梳洗到书数骑射,无微不至。
“没忘,”他将压在衣领下的长发扯出来,“我这不是怕你走了么?”
看着他蹩手蹩脚地抓着簪子束发,观御微微叹气,伸手拢住了他的长发。
涟绛微怔,呆呆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衣袍,鼻尖嗅到浓郁的桃花香气。
有一朵桃花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心尖上,他却未有察觉。
观御是什么时候帮他束好头发的,他又是如何换了新衣裳的,他一概没有印象,回神时人已经坐在了云车里,脚下是软绵绵的白云。
观御挨着他坐在一侧,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云车里还有另外一人,那人倚在车壁上,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病气,仿佛随时会一命呜呼似的。他拈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见涟绛醒了,便微笑道:“早就听闻小公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你是”涟绛往观御那边靠了靠,上下打量着那人。
他虽常年待在长生殿里,但每日前来找观御议事的神仙并不算少,久而久之便也将九重天上的神仙认了个七七八八,而眼前这位他却从未见过。
“噢,在下归远殿询春,身子骨差便不常在外走动。”
涟绛微微颔首:“二弟好。”
询春显是愣了愣,涟绛见他愣住,不禁也跟着有些纳闷,心说莫不是记错了,难道询春不是二皇子?
“他不懂事,”观御在这时睁眼,淡淡扫视涟绛一眼后朝着询春说,“还望二弟莫要怪罪。”
涟绛闻言不服气地拽他袖子:“我哪里又不懂事了?”
观御将衣袖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眉心直跳:“按礼数你不该叫他”
“兄长,”询春朝观御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需因此而多作训斥,“一个称呼罢了,兄长无需介怀。”
涟绛迟钝地反应过来,观御与询春生辰相差不过三日,真照礼数而言合该尊称询春一句“二哥”,亦或是“二殿下”,而不是跟着观御喊他“二弟”。
“二殿下,方才我不是有意”
“诶,无妨,无妨,”见他要道歉,询春先摆手止住他的话头,继而意味深长地看向观御,“总之以后也是要这么称呼的。”
观御抬眸,正对上询春含笑的双眸。
涟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弯弯绕绕的话,随意搭了几句话便掀开纱帘探头望车窗外瞧去,只见外头拉着云车的是三只青鸟,它们纤长的尾羽迎着风摇动,洒下星星点点青绿色的光采。
“好美,”他好奇地伸手去抓那些亮光,风抱着碎光从指尖溜走时忍不住惊奇地睁大了眼,“观御,你快看!”
观御警告似的睨视询春,过后顺着涟绛手指的方向看去,外面日光正盛,青绿碎芒漂浮如海。
心动
“这些青鸟尾羽洒下的光点有吸纳浊气避妖避邪之效,人们便常将它收集起来制成净尘珠,”询春看着对面紧挨着的两人,笑盈盈道,“小公子若是喜欢,让兄长收一些回去做珠子也好。”
涟绛回身,但因身侧观御靠得极近,见他有转身的势头也不躲避,鼻梁便直挺挺撞上他的下巴,一阵酸疼。
“你靠那么近做什么?”他揉揉鼻子, 目光瞟向观御,见他被撞的地方微微泛红,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你怎么比我还不经撞?”
“”
观御拍开他的手,继而解开系着车帘的绸缎,挡住外头其他云车里好奇望来的目光,半张脸隐匿在车厢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涟绛朝着询春挤眉弄眼,奈何询春不解他意,他便只好捂着鼻子倚到车壁上发呆,心说观御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样无趣,从来都不喜欢热闹,就连让人多看几眼都不愿意。
他记得观御年纪尚小时,只要长生殿里来了外人观御便紧绷着身子,如临大敌似的。直到那些人离开,观御才放松下来,而后逮着他一顿薅,有时心情极差时还会将脸埋进他柔软的毛发里,躺着躺着便枕在他的肚皮睡着了。
想起幼时的事,涟绛忍不住转头瞪了观御一眼。
——真不知道这人怎么会长成现在这样,成日绷着一张脸也就罢了,心眼还贼坏,一点都不可爱。
观御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心觉莫名其妙,但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几时招惹了他,便只好稍稍偏脸,避开他的目光。
羽族世代居于桃山,并立下规矩任何车舆不得上山,不得惊扰山中生灵,云车便在山脚停下。
“观御,”掀开车帘走出云车时,涟绛伸出一指轻轻勾了下他的腰带,“这个给你。”
观御回头,见他指尖捏着一颗亮晶晶的珠子,想是方才自己在车里捣鼓的。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开心,”他将净尘珠塞进观御腰带里,怕掉出来还伸手拍了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偶尔笑一笑。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总得有一样是能让你开心的。”
观御微怔,珠子硌在腰间的触感格外明显。
涟绛轻扯着他的衣袖凑近了些,微仰起头十分认真地说:“方才询春说这种珠子可以净浊气辟邪煞,我便将它给你。希望以后,百妖不近你身,诸邪不扰你心,世间三千浊不乱你心绪。”
头顶的日光倾泻而下,洒落进他琥珀色的眸子里,细碎却灼目。
观御仓促移开视线,心里的海无风起涟漪。
询春搭手站在一侧,虽背过身不去参与,但听到涟绛说的那些话时眼底不禁漫上笑意。他缓缓摇头,再抬头时嘴角噙着的笑意消失不见,只静静看向不远处的人。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侧目回望,青面獠牙的面具将他的脸彻底挡住。
“二殿下,二殿下?”涟绛探头,喊了两遍才唤回他的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空无一人,不禁有些纳闷,“你刚才在看谁啊?”
询春又恢复那副处事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微笑道:“方才见你将净尘珠给兄长,便想起些旧事来,这才发了会儿呆。”
涟绛点头,彼时他尚不明白为何有的人想起旧事来会像是陷入一场梦境,难以脱身。
“时候也不早了,小止到这时都还未来,许是不会来了,”询春掩唇轻咳,“兄长,我们先上去吧。”
涟绛接过披风帮询春披上,这才知晓止戈原也是要来的,难免有些不悦:“他也太贪玩了些,待会儿若是两族族长问起来,不知道还以为是止戈看不起他们不肯前来,白丢天界的脸。”
询春:“他年纪小,平日里随心所欲惯了,还请小公子莫怪。”
涟绛张嘴,正想说年纪小不是惹是生非的理由,观御先将剑鞘抵上他的后腰,将他往前面推了推:“进去再说。”
“你别老用你这剑顶我,冷死了!”涟绛推开承妄剑,语气有些愤愤,“你是没长手没长嘴吗?非得用它。”
边上三三两两前来赴宴的人听到动静纷纷扭头看来,瞧见承妄剑时眼神一亮,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他们多是狼族与羽族的族人,少有人见过身份如此显赫的天神,是以难免有些激动,行过礼后竟不知礼数地攀谈起来,都巴望着能得太子赏识,自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人总是爱凑热闹的。哪儿围着的人多,其他人饶是再不在意也不禁好奇地围拢过来,凑着耳朵瞪着眼睛盼着听见些新奇的事。
涟绛与询春被挤到一边,只好抱袖干巴巴地等着。
观御安静站在人群中央,夹杂着一丝无奈的目光掠过他们最后落在涟绛身上。偏偏那些人一个两个都被豪情壮志冲昏了头,观御不说话,他们便滔滔不绝,从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到三界的大事,势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兄长并非掌神职之人,他从来不会过问挑选神官之事,”询春轻叹一气,“他们这般在他面前摆弄只会适得其反。”
涟绛看着身陷窘境的观御笑弯了眼,问:“那神职是谁管着?”
询春心觉不妙,但还是如实道:“神官三年一选,五年一换,这闲职如今是我这闲人担着。”
涟绛偏头,脸上的笑意格外张扬。
“小公子”询春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知他这般看人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果不其然,涟绛故意高声道:“二殿下,原来神职一直都是您管着的啊!”
询春:
那边围着观御说话的人惊了一瞬,继而纷纷拱手告退,一路小跑向询春。
涟绛往询春肩上轻按一下,嘴里说着道歉的话脸上却笑嘻嘻的:“对不住了,二殿下,改日我请你喝酒给你赔不是!”
他逆着人流而行,一路奔向观御。
他跑起来时满头银发如雪飞扬,风从山路口吹来,吻他每一寸发梢,又或是灌进青绿的衣裳里,扯得他腰间的玉环叮当作响。
观御望着他有些出神,以至于涟绛莽足力冲过来拽着他往山上跑时身形不稳踉跄了下,身体里有些东西也随之动一下,更偏了。
“快走快走!”涟绛扶了他一把,发梢扫过他的手背,轻微的痒,“待会儿又有人来找你,可就走不掉了。”
两人一直跑到僻静无人的林里,涟绛才停下歇息。
他杵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抹了把额上的细汗,抬头见观御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儿,硬是站直身子,装出一副不累的模样。
观御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便上前半步抬手理顺他额前乱飞的碎发,道:“刚才,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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