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无心听他们二人说话,他不习武,平日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是以此时十分费力,脚下磕磕碰碰好几次差点连带着步重一起摔得四仰八叉。
他气喘吁吁,双腿酸软,忍不住只想跪下:“不行,我跑不动了”
“不跑等死吗?”步重强行拽着他往前,勾玉闻声折返回来,架起松晏另一条胳膊:“先别停下,焚骨妖不好对付。”
松晏有些虚脱,脸色煞白,确实是体力不支,连喘气都有些艰难:“不行,我我歇一歇,你们先走。”
步重心里明白松晏身子骨有多差,回头见身后黄灿灿一片巴掌大的纸人你追我赶飞扑而来,顿时一咬牙,捏诀便想展翅而起,勾玉却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可!焚骨妖学人法术,你现在施法,只会让他妖力更盛!”
“那怎么办!?”步重心下焦急,而后心念飞快一转,拉着松晏胳膊便要将他背起来,“这样,我先背他,待会儿换你。”
眼下别无他法,勾玉只好应下,想着只要下山便无事了,焚骨妖怕人气,山下人多他不会跟来,熟料山前被人布下阵法,透明无光的结界将桃山团团围住,连一颗石子都扔不出去。
“他娘的,着了道了!”步重愤怒不已,一脚将桃树踹的摇晃不停。
松晏缓过些来,睁眼只见山前一尊半人高的神像端端正正摆放着,而神像前众多村民双手合十,齐齐跪地,他们表情木然,僵着脖子直勾勾望向被困在山里的三人。
“玉佛?”看清神像模样后,松晏眉头紧蹙。
步重正在气头上,听到“玉佛”二字更加恼怒:“应空青,又是应空青!”
身后焚骨妖追来的极快,松晏微微张嘴,正欲说话,黄纸剪成的纸人便铺天盖地而来。他瞳孔微缩,当即抬手格挡,但无济于事。
这些纸人虽是纸做的,却像水一般柔软,粘到身上便难以撕下来。它们看似没什么攻击性,但一层层覆到肌肤上,脸上,难免挤压得人难以喘息。
步重与勾玉动作虽快,但还是难以避开如大雨般倾盆而下的纸人,更遑论虚弱无力的松晏。
纸人有如泥水,须臾间便将三人团团覆盖起来,几乎裹成一个泥像。
宋致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松晏试着动了动身子,奈何那些纸人虽不过巴掌大小,但一个两个积少成多,竟压得人难以动弹。
那边步重与勾玉的情况也好不到那儿去,两人奋力挣扎着,也只挤开一指宽的缝隙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上回见到这驭纸之术,还是在白玉城的姻缘山上。彼时纸人抬棺送轿子,红煞撞白煞,松晏情急之下以长命锁入梦,才勉强躲过一劫。
但此时他连手指都难以弯曲,更遑论“脱壳”入梦。
松晏气息渐渐微弱,小白从他领口挤出,着急忙慌地想替他撑开一点呼吸的空间,却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沈万霄执笔的动作一顿,耘峥半梦半醒间瞧见了,随口道:“哥,你也觉着这折子无聊是不?”
然而话音未落,眼前便已没了沈万霄身影。
桃山结界外一众乡民缓缓抬头,芝麻大小的黑色瞳孔径直盯着几乎被裹成蚕蛹的三人,随后裂开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遽然,一道红光自天际劈来,将那尊神像一举劈作两半。
沈万霄在云端驻足,偏头只见一只毛发火红的狐狸驭蛇而来,落地时身形一晃,从圆滚滚的狐身变成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
她叉着腰,一脚踩上神像的脑袋,载着她到桃山来的青蛇缩小后十分乖顺地缠上她的胳膊,蛇尾垂在橙黄衣袖外,一晃一晃的,像过长的手链。
“你这老妖怪,”她朝满天惨笑着的纸人微微仰首,“以前是姑奶奶心肠好,放你一马。你倒好,不好好修炼便罢了,还跑出来害人。”
纸人闻言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她直愣愣地站着,直到纸人近在眼前,才狠狠一咬牙:“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随着话音落下,夺目耀眼的红光乍然惊现,如血雾一般几乎将桃山吞噬大半。她左眼眼角下一小块红斑亮的出奇,但形状模糊,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纸人在那滔天的红光之中惨叫起来,扭曲着身子如中箭的飞鸟般接二连三地坠落,就连缠在三人身上的纸人也纷纷剥落。
松晏猛地吸了口气,窒息感让他头脑发昏,失去纸人的支撑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在地。
漫天的红光太盛,虽不见火,却大有烧山的架势。
纸人惧怕着那些红光,纷纷抱头鼠窜,刨土而逃。焚骨妖趴在树梢,见状朝着那人吐了吐细长的舌头,而后手脚并用飞快逃离,转眼间便不见身影。
步重大口喘气,缓过神后当即便问:“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歪脑袋,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二十香宋家,宋致。”
松晏闻言微怔,二十香是人间有名的修仙门派的总称,但明面上说是二十香,其实并无二十大家,只有九家——宋,单,应,齐,王,百里,万俟,东方,巫马。
这九家里,又以宋家为首,单家次之,紧跟着便是百里氏,应家。
宋家一脉单传,无旁支杂系,世代镇守着青丘国,以防狐族贼心不死死灰复燃,向九重天寻仇。
宋致此人,年仅八岁便得天子赏识,被特封为“招鹤郡主”,年纪虽小,却多次随兵出征,以一敌百,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她虽不是将军,但比起郡主一名,大周的百姓私底下更喜欢叫她一声“招鹤将军”。
宋致分神打量步重,须臾,略一颔首道:“你这羽毛不错,改日拔几根给我做簪子。”
步重顿时瞪眼:“你说什么?你他娘的,有本事再给小爷说一遍试试!”
宋致不躲不避:“我说,你的羽毛很漂亮,改日拔几根给我做簪子。”
“你!”眼看着步重火气上头,抽出凤羽鞭便要朝宋致动手,勾玉急忙拦住他:“消消气消消气,人家好歹救了咱们。”
松晏这时也附和起来,他没办法,只好将气往肚里吞,到底是不能全咽下,是以重重踩了勾玉一脚,哪想勾玉微微挑眉,一耸肩:“多踩几脚呗,反正我这人也不会疼。”
步重更气了,转身就走,勾玉急忙哄着追上去。
松晏摸摸耳垂,收回落在走远的两人身上的视线,有些唏嘘,又有些羡慕。
宋致这人最会察言观色,但直愣愣一根筋,见状毫不留情地问:“你很想你夫人?”
“夫、夫人?”松晏一时呆住,心说这也不算夫人吧,但好像又算。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忸怩着颔首,说话时耳朵有些发红:“想。”
宋致冷笑一声,抬头朝着沈万霄那边扫了一眼,而后道:“是那人吧?”
“啊?”松晏茫然抬头,瞧清沈万霄面容时呼吸一促,脸上热腾腾一片。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宋致瞧他这副模样,便知自己猜对了。她朝着沈万霄略一抬头,随后看向松晏,直言道:“我看他这人也不过如此,小狐狸,你又何必执着于他?”
松晏不满:“什么叫也不过如此,你又不认识他。”
宋致白他一眼,懒得与他解释,囫囵转开话头:“说说吧,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松晏无心应答,只盯着沈万霄看,总觉得一段时日不见他似乎更加英俊了些,又或者是因为他从未见沈万霄穿过这般隆重的衣裳,玉冠高束,金裳长靴,所以乍然见到难免觉得惊喜。
算起来,今日合该是归神大典前一日。
松晏倏然一惊,正欲发问,便见耘峥匆匆忙忙腾云驾雾而来,凑到沈万霄耳边嘀咕几句,沈万霄便垂眸睨他一眼,随耘峥一道离去。
想来是吉时将至,天庭那边催他回去。
松晏有些怅然,一肚子的话无处可说,只好静悄悄地躺在身体里,不是很上心地答道:“我们来找人。”
“找谁?”
“不知道,就”松晏稍显犹豫,又觉宋致此人可以相信,便道,“找一只红狐狸。”
宋致颔首:“随我来。”
松晏轻轻“啊”了一声,目光闪躲:“他们还没回来。”
“你怕什么?”宋致猛然靠近,松晏忙不迭后退几步,只见她脸上笑眯眯的,眼里却没多少温度,“放心,有人虽然想雇我杀你,但我都拒绝了。”
松晏忙问:“谁想杀我?”
宋致却不理会,自顾自跃上树梢,身形轻巧,竟未抖落半片树叶。
见她作势要走,松晏再顾不上步重与勾玉,当即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宋致脚步飞快,松晏追的有些吃力,但宋致跑一段便停下来等他一等,他紧赶慢赶终还是跟得上宋致步子。直到桃山南面的一方水帘洞前,宋致才停下脚步,松晏杵着膝盖喘气,口舌干燥得厉害,像吞了一团火。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大吃一惊——白绸一般的瀑布自山顶直落,撞在青石上碎成数万万朵白色小花,银流蛮横无理地往山脚一汪清潭里跳,甫一入水便成了千千万万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子,几乎将深潭堆满。
“这是——”松晏目瞪口呆,“落华山九霄潭。”
宋致见怪不怪,显然对此地十分熟悉。她轻车熟路地往潭边走,脚尖拨开潭边堆成堆的珍珠,清澈的潭水似有生命一般往她小腿上爬,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扫开:“起开,别碍着姑奶奶办事。”
她不耐烦地回头,见松晏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还不快跟上!”
松晏这才回神,见宋致已然走远,急忙跟了上去,但仍旧想不通落华山九霄潭怎么会出现在桃山上。
潭水亲昵地蹭着他的脚踝,有些胆大的甚至想爬上他的脚,小白噌噌噌从他袖口里钻出,一巴掌打在了水流身上,吱哇乱叫着宣誓主权。
松晏被逗笑,伸手将小白提起来放到肩上:“你怎么跟沈万霄一个样,又小气又凶,嘶”
小白狠狠咬了下他的手指,伤口破皮流血,啪嗒一声滴进九霄潭中。
潭底被碗口般粗壮的铁链层层束缚着的男子倏地睁眼,他望着半空中那滴锦鲤送来的米粒般大小的血滴,凄然一笑:“你还是来了。”
松晏低头见那滴血在清澈冷冽的潭水中被一尾锦鲤飞快衔走,不免起疑,但又疑心是自己太累看花了眼,便未多想,急匆匆追上宋致。
两人几乎绕着九霄潭走了一圈,宋致才终于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前驻足。
冷风自潭面上吹来,松晏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再抬头时眼前足有楼高的巨石已然洞开,石头中间留出一条细长幽暗的小道,弯弯绕绕曲折如肠,一眼看不到尽头。
“走吧。”宋致先走了进去,手上不知何时多了盏提灯。
松晏略有迟疑:“要不我们还是等等财宝他们吧?”
宋致提着灯半转回身,明黄的灯火照在她橙红的衣裳上,映得她面色红润不少。
望着她这副模样,松晏一时竟有些恍惚。在他为数不多的与拥渔有关的梦境里,也有这样一幕。他虽未得见拥渔化成人身,但左思右想总觉得拥渔若有机会修出人形,便是宋致这般模样。
只不过松晏感受了下抵在脖颈上冰凉的匕首,兀自叹气,拥渔绝对不会拿刀威胁他。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宋致推着他往前走,“再多嘴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松晏打不过她,只好任由她推搡着朝深处走。但几乎是毫无理由的,他总觉得宋致不会伤害他,便十分啰嗦地问道:“是谁让你带我来这儿的?”
宋致手上微微用力,刀刃紧贴在松晏脖子上,再多一分力便能轻易划开肌肤:“别多问。”
“你是宋家传人,不安分地守着青丘,为何要替别人卖命?”
“要你管。”
宋致猛地推了松晏一把,松晏一时不察,膝盖磕上凸起的石壁,疼得他龇牙咧嘴,眼里隐隐有些水光:“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就不能温柔一点?”
“姑娘家不温柔怎么了?”宋致嫌他磨磨蹭蹭走得慢,索性拽着他的衣领将他往里拖,“姑奶奶我就这么个脾气,你要不想死,就乖乖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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