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花盼儿成为了百里轻舟。
花迟由着她,心想凡人寿命不长,寥寥几年转瞬即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她去了。
再后来,百里轻舟抱着红嫁衣回到念河。唐烟打眼见了,稀奇地要命,忍不住上手去摸:“你这衣裳哪儿来的?这做工怪精细的,这儿还绣了凤鸟衔珠呢!”
“哎呀你别乱摸!”百里轻舟拍开他的手,抬头见花迟来了,便乐颠颠地小跑到花迟跟前,发上金银钗饰叮当作响。
她献宝似的将嫁衣抖开,展示给花迟看:“哥哥,快看!这样式好不好看?”
花迟仔细端详,须臾,颔首给出肯定的评价:“不错。此裳布料昂贵柔软,金红相称,又加以南海鲛纱作饰,金珠点缀,上面的纹样也都是祥瑞之象,衣上针脚细密,绣工精巧,做嫁衣很是合适。”
“我眼光果然不错,”百里轻舟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紧跟着问,“哥哥,你说我要是穿上是不是会更好看?”
花迟叠衣裳的手一顿,垂眸道:“这件嫁衣样式虽好看,但其上珠子鲛纱太过繁杂琐碎,易喧宾夺主,并不称你。”
百里轻舟犹豫不定:“会吗?但我觉着还好啊……唐烟,你觉着呢?”
“嫁衣嘛,当然是越华贵越好,这要是换作是我,我巴不得上面全是金珠子,亮闪闪的,多漂亮啊!”唐烟瞥一眼花迟,拿不准他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没听出来,索性将话说明白了,“只不过这是你的嫁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还得是你自己说了才算。”
“你怎么那么俗气啊,要是都挂金珠子那不得成金算盘了!哥哥,你说是不……”百里轻舟开心地笑起来,下意识去抱花迟的胳膊,花迟却缓缓抽出手,慢吞吞地问:“你要与谁成亲?”
百里轻舟毫不犹豫:“李凌寒啊!”
“荒唐!”话音未落,花迟便勃然大怒。
这是唐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除了发呆以外的其他表情。
他额上颈间的青筋甚至都挣起:“简直荒唐!”
“哥哥,我……”百里轻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直以来,无论她做什么花迟都很支持她,是以她从未料到花迟会是这般反应。
花迟生气起来太过可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花迟,于是缩着脖子躲到了唐烟身后。
她眼里噙着泪,哭也不敢出声,咬着唇眼睁睁看着那件红嫁衣被撕得粉碎,纷纷扬扬像一场红色的雪。
但这场雪终还是没能让她退缩半步。
动怒过后,花迟未再理会百里轻舟,大有她敢成亲他便不认她这个妹妹的架势。可百里轻舟比他还倔,认定了的事儿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花迟不理她,这让她难过到哭肿眼睛。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与李凌寒结亲。
成亲前她依旧不肯罢休,每日都到念河来,即便花迟合上房门不愿意见她,她也会蹲在门口与花迟说话。
成亲前一日,百里轻舟依照大周习俗,守在闺房里未出门,没有再去念河。她成日趴在桌上,像小时候趴在花迟膝头一样,只是那时无论如何都是开心的,如今却又喜又悲,应柳儿送来的饭菜都放凉了她也没吃一口。
她还是害怕,怕花迟再也不要她了。可是她也舍不得人间,舍不得所爱之人,和爱她之人。
两相为难。
暮色四起时,红珠敲开她的房门,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嫁衣,还有一对狐狸形状的耳环——花迟送来的。
花迟终于还是妥协,像以往一样纵容她。
那时他一无所有,便将母亲留下的耳环相赠,耳环上有他和百里轻舟小时候的毛发。
思及此,唐烟复又摇首叹气:“小殿下,过会儿雪下大了,路不好走。你要琉璃灯,明日夜里来取便是。”
临别
百里轻舟得到想要的答案,便未再多纠缠。她起身拍拍雪,望着平静的念河,沉默须臾,而后低声道谢。
她知晓此事她确实有些过分,仗着花迟的宠爱,得寸进尺,是以道:“明日我会将雪耻一并带来。”
闻言,唐烟倏然抬头。他分明记得前不久百里轻舟刚跑到念河来哭过,一边抹眼泪一边自责,说是将雪耻弄丢了。
花迟静静地看着她哭,良久,才慢慢道:“无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百里轻舟抽噎不停,最后唐烟被吵的不得安宁,终于忍无可忍趁她不备时将人劈晕送回将军府,耳根子才算清静些。
但今日,百里轻舟却又说要将雪耻拿来。
看出他的不解,百里轻舟解释道:“雪耻在风晚那儿,之前他便找我要过雪耻,但我没给他。这事儿也怪我粗心大意,没多留个心眼,以至于后来让他找了个法子将雪耻拿走。”
“你与他交情不浅。”唐烟不悦地皱眉,他并不喜欢风晚这个人,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百里轻舟叹气:“他一直在找哥哥,但哥哥并不愿意见他……唐烟,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看着他,都觉得心酸。”
唐烟甩袖哼声:“他有什么好心酸的?若不是他,花迟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百里轻舟抬眸,知晓唐烟讨厌风晚,便不再多说,弯腰捡起提灯,余光瞥见不远处大树后面一片衣角时手上动作一顿。
“怎么了?”唐烟问。
百里轻舟握紧灯杆子,缓缓摇头:“没什么,我这就回去,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唐烟不疑有他,颔首应下。
松晏哈欠连天,歪着身子倚在树上,倦倦地说:“看样子我娘不仅认识风晚,还知道些风晚和花,”他卡了下壳,接着道,“和舅舅的事……是该叫舅舅吧?”
一下子多出那么多家人,松晏尚不习惯。
沈万霄闻言先是颔首,而后道:“若你不自在,直呼其名也可。”
“那多无礼啊,”松晏发困,眼皮一直打架,但强撑着没睡,“我好不容易才有亲人,虽然……”他抬头看向沈万霄,“虽然你把他封印在寒潭底下,我见不到他。不过还好,他还活着,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沈万霄握着剑柄的手一紧,指腹按在凹凸不平的花纹上,隐隐作痛。
“你怎么了?”松晏向来对他的情绪感知敏感,尽管他不动声色,可松晏就是知道他不开心了。
沈万霄正要摇头,松晏先醒了瞌睡,凑过去仔细看他的眼睛,不满地说:“你明明就是有事,还想诓我?”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松晏忽然就伸手捏他的脸:“你看你看,要是真没事你绷着脸干吗?”
沈万霄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怔,垂眸淡淡地望向松晏。
目光相迎时,松晏心跳微滞。他仓惶失措地收回手,十指紧拧在一处如乱麻麻一团糟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沈万霄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双唇微张:“你……”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掐你脸的!”松晏深吸一口气,猛然开口,恰好抢在沈万霄出声时。
说完,他又不无心虚地低下头。
——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掐,谁让你喜怒哀乐不管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哦。”沈万霄干巴巴地应声。他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正好见那边唐烟回了念河,百里轻舟走出去几步,复又驻足,便道,“她应是瞧见了风晚。”
“哦,”松晏摸摸耳垂,抬脚跟上百里轻舟,“你说我娘会不会和风晚再一起回来?”
话音未落,只见百里轻舟转身,脚尖一动,踢起的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风晚膝盖上。
她神情不悦,在风晚嘶气出来时皱着眉头问:“你跟了我多久?”
风晚揉揉膝盖,末了翻翻捡捡从衣裳里掏出一只锦袋递给她,答非所问:“我刚才听那家伙说花迟为疫病四处奔波操劳,累坏了身子,明日你将这灵药一并给他吧。”
百里轻舟掂掂手里鼓囊囊的袋子,随后扬手将锦囊还给他,脑袋一歪:“风晚,我哥哥如何与你无关,以后你别跟着我了,也别再找他,他并不想看见你。”
“我知道,”风晚半垂下眼皮,虽然什么说着,但依旧执着地要将灵药交予她,“他一直都恨我,怨我……如今我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只是希望他能有释怀的一日。”
“你这般缠着他只怕他更难释怀,”百里轻舟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拢紧毛绒绒的披风,“风晚,哥哥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愿意说,是不想与你走到兵刃相见的一天。”
风晚苦笑起来,数九寒冬里的风冰凉刺骨,它们争先恐后闯进他的咽喉,让他难以出声。
见他这般固执,百里轻舟无奈地摇头,叹着气走远,不再与他多言。
而风晚久久伫立在原地,任由风雪扑满怀抱。
“其实他若不那么执着,便不会那么难受,”松晏望着风晚落寞的身影,不禁摇头,颇有些悲伤地靠在沈万霄身上,叹气道,“他留在九重天,好好地做四季神,受万人供奉,无论如何都比在付绮面前装狗好得多。”
他靠过来时沈万霄五指微蜷,继而睨他一眼,内心片刻的挣扎后终是默许他懒懒地靠在身上,出声说:“他对花迟应当不止是师徒之情。”
闻言,松晏一下子站直身子,错愕不已:“这般大逆不道的事,他怎么敢——”
“松晏,”沈万霄声如叹息,“有些事,总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松晏怔然,呆呆地望着沈万霄道:“所以你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么?”
不然怎么会为了那只狐狸被贬为罪神,怎么会受聚浪穿喉之苦
沈万霄十指紧攥成拳,大抵猜到松晏在想什么。于是他隐隐有些无奈,又觉心痛,但还是淡漠道:“是。”
松晏情绪低落下去,心中酸胀难忍。他低头瞧着脚边打转的麒麟,忽然觉得格外碍眼。
他想,兴许以前沈万霄也和那只狐狸这样并肩站在一起不对,或许他们会更加亲密,会旁若无人地相拥,会在风里接吻。
沈万霄注视着他,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相思骨牵扯出细密的疼。
他并不想让松晏伤心难过,但更不愿意有一日重蹈覆辙无法收场。他能救松晏一次,但再无法救他第二次。
于是他只希望,松晏以后一切都好,即使这样的以后,他未能参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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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轻舟回到府中,匆匆擦净脸上的雪便缩进被褥里。李凌寒半梦半醒间将她抱进怀里,梦中呓语:“手怎么这么冷,都捂不热……”
百里轻舟心里发酸。她小心翼翼地翻身,指腹贴着李凌寒的眉眼轻轻描摹。
李凌寒左边眉毛上有一道细小的疤,平日里若不细看,很难察觉。但她无论何时看见李凌寒,都能注意到这块疤,因为这疤是为了救她而留下的。
当初应柳儿起疑试探她,慌张之下请了些道士到家中驱邪。但其中一个却不是修炼之人,而是狼妖。
他混在众多道士里,想借刀杀人,夺百里轻舟的妖丹。
可是应柳儿从未想过要伤害百里轻舟。
狼妖意识到情况不对,发现那些道士并不想取百里轻舟性命时暴跳如雷,狗急跳墙现出原形袭击百里轻舟,没成想最终不仅未得逞,还将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李凌寒赶在百里轻舟出手反击前到来,拉弓射穿狼妖头颅。他将百里轻舟护在身后,转身与她说话前还不忘擦干净溅到脸上的血。
但两人都没想到的是,那狼妖并未死透,拼了命也要拖百里轻舟一起去死。
若换成旁人,兴许便只会顾自己。但狼妖再次扑来时,李凌寒毫不迟疑地挡在了百里轻舟身前。
那次负伤,李凌寒险些丧命。
百里轻舟惊骇不已地接住直挺挺往后倒下的人,忽然明白为何人间的话本里总爱写英雄救美——原来真的会有萍水相逢之人奋不顾身,而你一见倾心。
许是她的手太凉,李凌寒皱着眉醒来。他半睁着眼,睡眼惺忪地将百里轻舟往怀里搂:“怎么了,睡不着么?”
百里轻舟窝在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摇了下头。但又很快意识到他睡眼朦胧的,看不清,便低声道:“没事儿,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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