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雪停,天色已是黑压压地入夜。应空青用过晚膳来看了姬如一眼,二话不说抬脚踹在他的胸口,将白日里姬贺明勾出来的恨都发泄在姬如身上。
或许是嫌姬如碍眼,应空青并未多待,出气以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姬如才敢起身。他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太久,脸上早已结起冰霜,彻骨的寒冷甚至让他错以为呼吸都是冷的。
十六心疼至极,扶他起身时不受控制地红了眼。
“阿姐,”姬如连站都站不稳,却还笑着宽慰她,“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十六匆忙拍去他肩上的雪,将他抱进怀里。
皑皑白雪之中,他们瘦弱的身躯紧紧抱在一起,骨头硌着彼此,清晰而深刻的疼。
“阿姐?阿姐!”姬如扬手在十六面前挥了挥,叫回她的魂儿,“阿姐,你发什么呆呢?这都开场了。”
十六抬头,果真见台子上已经点起灯,先前打点好的歌舞伎也纷纷登台。她揉了揉眼睛,眼圈有些泛红,道:“没什么,看戏吧。”
姬如忙着吃,没留意她的神情。闻言便捧着莲藕排骨汤频频点头,末了不忘将点心递给十六:“阿姐,你今日一直陪着我,也没来得及用膳,快多吃点!”
十六不食凡物,因为吃下去也并不能饱腹,反而会勾出馋意。但她犹豫片刻,还是在姬如期许的目光里拈起一块梅花糕,咬下一小口,称赞道:“味道不错。”
乐姬音色悦耳,唱的是欢快的曲子,姬如笑容满面,毫不介意在十六面前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十六用食指轻点他的鼻头,也跟着笑起来:“等你再长大些,阿姐便带你离开京城。咱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用怕应空青和那蛇妖。”
或许是因为从小便没有人爱,姬如早已习惯像野狗一样活在肮脏的角落里,是以在听十六说要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时,他并没有多么期待,反而是感到无可比拟的恐惧。
他想起承宁宫里面目狰狞的应空青,还有那条足以吞人吃象的红蛇。他们站在一处,眼神阴翳,笑意渗人,不住地发问:“告诉母后,你今日去梅林见了谁?”
思及此,姬如笑得有些落寞。他不敢看十六,只好盯着戏台:“阿姐,以后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母后不准我与你往来。”
十六倒茶的手僵住,一瞬间皱紧眉头:“你说什么?”
姬如咬着唇,他知道十六清楚明白地听见了,也知道十六不敢肯定。也是,怎么会有人吃完喝完就提绝交一事?
他嘴里含着一小块排骨,骨头边缘划着牙龈,有些轻微的疼:“母后要是知道我与你往来,只怕会找人害你。”他抬起头,直视着十六,“阿姐,以后就别来找我了。”
闻言,十六挑眉,搁下手里的茶壶:“你吃我那么多东西,怎么?现在吃饱了就不认人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姬如连忙解释,“我就是想”
“你就是这个意思。”十六抢他的话,拖着椅子坐到他面前,“姬如,你蹭吃蹭喝,还想要我以后别去找你,你想得怪美!”
姬如愣住。他第一次见到十六那天,十六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但话里意思截然不同——姬如,你想要我以后经常来梅园,你想得怪美!
十六说完亦是一愣,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一起笑出来。
俄顷,十六先清清嗓子止住笑,正色道:“其实我以前也有一个孩子。”
姬如错愕不已。而十六早已料到他的反应,轻笑一声接着道:“他若是在世,这会儿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嗯……虽然神仙的寿命与你们凡人不一样,但从长相来看他应该就是你这个年纪。”
她杵着下巴沉思片刻,“说来也不怕你怪罪,其实有时我看着你,就像是在看他。你叫我‘阿姐’的时候,我甚至会想让你改口叫我一声‘娘亲’。”
“那他的爹爹呢?”姬如不解地问,毕竟这些时日以来十六都是孤身一人,他并未见过十六与旁人亲近。
“他啊,”十六眼睛有些湿润,鼻音浓重,“他在天上。”
姬如一惊,以为十六是说那人也去世了,便连忙道歉。
但十六却笑了笑,在热闹的歌舞声里说:“我年少时特别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我这么和你说吧,天上地下有那么多人,我却只看得到他。”
见她落泪,姬如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想安慰却由于没有经验,嘴笨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十六闭上眼睛,再睁眼时眼里已没了闪烁的泪光:“可惜我所遇非人,白将大好年华浪费。说到底也怪我那时软弱无能,傻子一样对他推心置腹,言听计从,所以到最后连自己的孩子都没保护好。”
她轻抚姬如的发顶,语重心长地说:“日后你若是遇上喜欢的人,千万千万要擦亮眼睛,别像我一样被人骗了。”
“阿姐,我还小,喜欢不喜欢的”姬如嚅嗫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十六被他逗笑,又揉他的脑袋:“是是是,你现在年纪还小,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人总会长大的,我先与你说说也没什么坏处。”
姬如扒拉她的手:“哎呀,你别转移话题……总之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你这傻小子,”十六恨铁不成钢,只好叹气道,“我方才与你说那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以后无论应空青和付绮做什么,哪怕是要我的命,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阿姐,你别这样。你与我非亲非故,我不想连累唔!”
“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十六拿果子堵住他的嘴,认真道,“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求死(2)
这一夜的歌舞看了很久,临散场时十六笑着给姬如斟酒。
她朝着姬如举杯,开怀大笑:“来!干了这杯酒,以后你就是我亲弟弟,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对少不了你的!”
“阿姐。”姬如捧着杯子犹犹豫豫不肯喝。
十六一眼便看出他的顾虑,但不明说,只揣着糊涂装明白,劝道:“就喝一小口,而且这酒也不烈,你不会醉的。”
“那好吧。”姬如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妥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出意外被呛得面色通红。
十六笑他。他有些恼,但不一会儿也跟着傻笑起来。此起彼伏的笑声掺在戏曲声里,烘得气氛无比温馨。
松晏趴在看台前的栏杆上,见状抬头看了一眼沈万霄,也跟着十六和姬如笑,傻傻道:“他们关系可真好……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这一生其实也无憾了。”
沈万霄半阖着眼,看上去有些犯困:“世事无常多变,今朝欢愉终成幻影。”
“你这……”松晏叹气,颇为头疼地抬手扶额,“世事确实无常,但今日的欢愉也不假。依我看,既有一日便笑一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你也别总想着不好的事,总归是会有好事发生的。”
沈万霄沉默须臾,未带驳斥地回应他的话。
他闻言便又长叹一口气,直起身子道:“你说得也有理,十六与姬如总归是今朝欢愉成影,他们都太苦了。”
话音未落,两人便听见“哐当”一声。松晏回头,他自栏杆前望去,只见飞光楼足有楼高的的大门被踹开,但门外空无一人。
那边十六与姬如听见动静,连忙起身。
门外凛冽的北风卷着大雪而来,摇着楼里的鲛纱动若白浪。应邀而来的乐姬舞姬皆是一惊,纷纷扭头看向大敞着的门。
“阿姐。”姬如有些害怕,默默躲到十六身边。
十六摸着他的头,双眼紧紧盯着门口,宽慰道:“莫怕,兴许外头风大,这门没合紧,便被吹开了。”她轻按姬如的肩,“你在这儿等我,我下去看看便回。”
她一面说着,一面松开扶在姬如肩上的手,转身提起衣摆匆匆下楼。
“阿姐!”行至楼梯拐角时,姬如叫住她,莫名地感到心悸,不放心道,“你小心些。”
十六冲他一笑,经过台子时驻足安抚乐姬舞姬几句,随后大步朝着那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门走去。
夜里寒风呼啸,她却穿得轻薄,丝毫不惧这刺骨的寒雪疾风。
台上的琉璃灯又烧出了幽蓝的光焰,阴恻恻地照在每个歌舞伎子身上。
松晏低头,见灯下她们的影子忽明忽暗,残缺不全——有的只剩胳膊,有的只剩脑袋,还有的只剩脚掌
他大惊失色:“这不是琉璃灯,是长明灯!”
世间传闻,琉璃灯能招魂聚魂,有让人起死回生之能,暂且不论此言是真是假,总之并不是个害人的玩意儿。但长明灯却正好与之相反,它虽可做媒介授人以法术,可是要施此禁术,依赖的还是灯下亡魂的怨气。长明灯,本就是一件杀人散魂的利器。
松晏攥住沈万霄衣袖,语速飞快:“先前鬼仙便是借长明灯之力让赵可姿得以修行,既然长明灯出现在此,那他应当也在此处。”
“长明灯吞人心智,长人恶念,”沈万霄沉声说,“他将长明灯放在此处,等得便是今日。”
两人正说着,忽听楼下一声惨叫,紧接着更为凄厉的尖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
“手!我的手!”
“啊!!!你的头掉了!”
“我的脚我的脚怎么不见了!?”
十六回身望去,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站在台上的姑娘们眨眼间变得面目全非。她们的身体以飞快的速度裂开,仿佛虚空之中有人用锋利的弯刀劈开她们的皮肉,随后极其残忍地割下她们的四肢。
台子上四处都是残肢断臂。混乱中,最后一个身体尚且完好的舞姬尖叫失声,十六瞳孔骤缩,飞扑上前:“小心!”
然而,不等她登上台子,便见令人牙酸的“喀嚓”声中,舞姬那纤纤一握的腰肢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扭断,鲜血从断口处喷薄而出,如大雨一般浇上她的脸颊。
“阿姐!”楼梯上,姬如脸色煞白。见到一地残肢碎骨,他忍不住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将不久前吃下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十六闻声抬头朝他望去,眼中尚有惊惧。潮湿粘稠的血挂在她的长长的睫毛上,入目猩红。
格外突兀的,飞光楼里响起哀婉凄凉的琵琶声。和着这悲戚的乐音,空远缥缈的吟唱声时远时近,间或夹杂着几声婴儿啼哭,十分渗人。
十六骤然瞪大双眼,顷刻间变得面无血色:“无妄曲煞!”
她张皇失措,拔腿飞奔向姬如,衣袂翻飞成蝶:“姬如——”
十六嘶哑出声。
与此同时,一只冰凉如尸首的手抓住姬如的手腕。
姬如身子一僵,木然扭头望去——那幽蓝的烛光映照之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咧嘴而笑,距他不过毫尺。
他难以控制地尖叫起来,转身欲逃,两条腿却似有千斤重,怎么用力也抬不起来。
“姬如!”十六急匆匆扑上去,来不及思索便张口咬上姬如身后那具无妄曲煞操纵着的尸体的血淋淋的脸。
腐烂的血肉被撕咬下,但尸体毫无反应。他灰青泛紫的五指收紧,死死掐住姬如喉咙。
姬如竭力挣扎着,嗓子里挤出不成词的气音。
“姬如!”十六徒劳地去掰尸体的手,嘴角残留着未舔干净的血。她的双眼大大睁着,眼白之中爬满血丝,因为太过瘦削而高高突起的颧骨更显狰狞。
蛊虫在她体内乱爬,浓烈的血腥味于她而言更像是美食的香气,一步步引诱着她走向不见底的深渊。
姬如骇然,窒息间眼睁睁看着十六的眼神一点点变得贪婪饥渴,看着她如同饥饿许久的野狗,疯狂撕咬着眼前的尸体。
吞食血肉的咀嚼声和吞咽声在耳边响起,姬如脸色发紫,挣扎间已然奄奄一息。
忽的,掐着姬如脖颈的那只手被十六恶狠狠咬断。
失去支撑,姬如脚下一空,从楼梯上滚落,摔得头破血流。
“咚”的一声,他的后脑磕上冰冷坚硬的地板。他挣扎着强打起精神,但甫一动身便呛咳起来,冷汗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浸湿后背。
“阿姐”他无力起身,只能如同蛆虫一般在一阵又一阵的眩晕里朝着十六爬去,身下拖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十六捧着干瘪的内脏回头,朝着楼梯下望去。她吃得满嘴是血,脚边堆起皑皑白骨。
姬如一怔,恐惧过后只剩无尽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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