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霄猛地将承妄剑插入大地,剑身上幽幽火光霎时大盛。他割掌以血画符,金红咒印如高山巨浪兜头压下,如凶兽恶鬼自四方咬来。
长夜晦暗,却被业火燃如白昼。
咒令之下,万千凶煞之气似滚滚黑云顷刻间将沈万霄吞没。
“沈万霄!”
松晏悚然一惊,猛然跃下树梢,身化白狐,踏着满地森森白骨飞奔向怨气集聚之处。
九天业火焚万妖,诛万魔,但松晏再顾不上烈火灼身的痛。
沈万霄撑着剑单膝跪地。他半低着身子,脸色苍白,心口鲜血濡湿衣裳,缓缓滴落,落进泥土里长出了一株红莲。
红莲之下,有一个模糊不明的狐狸影子,生有九条尾巴。
人们都说濒死之时,能毫不费力地见到想见的人,看到舍不得忘记的事。
沈万霄微微睁大眼,抬起手想要去抓那片影子,手却被人握住。
电光火石间,狐狸影子如风一般消散,仿佛只是一场幻象。
狐狸……
我的狐狸……
他无措地抬头,撞进松晏眼中。
松晏化作人身,抓住他的手,指尖摸到彻骨的寒:“沈万霄,你怎么样!?”
沈万霄抬头,眼神有一瞬的茫然。然而下一瞬,他忽然伸手抱住松晏,双手用力到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松晏被他抱的一愣,耳边尽是他湿热的呼吸:“崽崽”
话音未落,沈万霄忽然脱力地倒下。
松晏费劲儿地扶住他:“沈万霄!”
沈万霄不应声,沉沉压在他怀中。
伸手摸到满手的血,松晏难免惊慌失措。
周遭业火烧成青海。皑皑白骨被火光灼成灰烬,它们乘着风像飞花落雨。而满山的落山雾也在这片海里缓慢消退,融成细雨濡湿衣裳,渗出夺目的惨红。
“沈万霄,”即使明知他无性命之忧,松晏依旧深感揪心,“你怎么那么呆?姻缘山有山神,阴兵出境,他定不会坐视不管,你干吗非得用弑神阵,你就那么想死吗?”
弑神阵,上古凶阵,纳天地怨气于己身,除众生之悲苦,以己渡人,怨气入体,蚀骨焚心,痛不欲生,沈万霄却一声没吭。
松晏长长叹气,余光里忽然出现一只白鹿,他不由惊讶:“山神?”
白鹿在他眼前化身为人,看上去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白衣翩跹,雪肤墨发,不染纤尘,额前两只鹿角上点点星光洒落。
他朝着松晏微微一笑:“小公子,好久不见。”
松晏疑惑地瞥向白鹿,并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这个山神,疑心他认错了人。
他扯着衣袖擦去沈万霄嘴角的血,语气十分不满:“阴兵都死光了,你还来干什么?”
“呃,”云沉神情微滞,“这……阴兵受姑获鸟所召而来,能出死镜是因得了鬼王的令。小仙地位低微,不敢得罪鬼王,还请小公子海涵。”
松晏懒得搭理他。今日若不是沈万霄,他早已死在这姻缘山上,如今云沉却要他海涵。
而云沉也自知对不住两人,微微叹气,一挥手洗净二人身上血污:“殿、这位公子伤势太重,即便是不死之身,也要些时日才能醒来。小仙斗胆,请小公子到山神庙先作歇息。”
松晏思忖片刻,这荒山野岭的,他有伤在身,要带沈万霄下山确实太过艰难。他稍抬起头,眼前这山神虽胆小懦弱,但总归是个神仙,看上去也还算老实……
须臾,松晏点头答应。
云沉这才上前同他一道扶起沈万霄,一边走一边还念叨着:“得罪得罪。”
松晏不知他在得罪什么,于是只当他脑子不太好使,没有多问。
三人一路往山下走。穿过一片被火烧的光秃秃的密林,眼前便见一座破败的庙宇,蛛网密结,四处漏风。
……这还不如下山。
似是看穿松晏心中所想,云沉连忙将那扇摇摇欲坠的庙门推开,庙里常年积蓄的灰尘扑了他满头满脸。
他呛咳几声,脸色有些惭愧:“这庙太久无人清扫,积灰太多,让小公子见笑了。”
松晏跟在他身后进庙,沈万霄大半身子压在他身上让他举步维艰,气喘吁吁:“我说你这、咳咳、你这破庙怎么连只鬼影都没有。”
“实不相瞒,”云沉叹气,“小仙前些年随观御殿下共抗魔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这山无人看管,庙也无人照料,香火便渐渐败落了。待小仙归来时山脚百姓早已另奉新神,山神庙久未有人气滋养,一日比一日破败……”
他正说着,一根枯木忽然自房顶落下。
枯木恰恰落在松晏脚前,地上扑起的灰呛得他猛咳不止,正欲说话,身上忽然一轻。
云沉望着突然清醒的人,一时呆愣住:“殿……”
“咳咳咳!”松晏咳出眼泪来,头上两只耳朵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云沉登时瞪大眼,伸手指向松晏:“小、小公子,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狐妖!?”
沈万霄垂眸,两指抵上松晏后背,送了些灵力进去。
松晏这才止住咳,正要回头,却忽然变回狐身。
“你醒了?”他绕在沈万霄脚边,“可还有哪里不适?”
云沉咽咽口水,见沈万霄望着自己,急忙缩回手:“我、我什么都没干!”
闻言,松晏奇怪地看云沉一眼。他魂魄不稳,经常突然变成狐狸,这又不关云沉的事。
他咬着沈万霄衣摆扯了扯:“问你呢,哪里不适?”
沈万霄低头,见他前爪上的伤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便弯腰将他抱起来:“鹿仙云沉,可曾见是何人杀钩星。”
“啊……”云沉老实回答,“回殿下,小仙赶来的晚,不曾瞧见……”
松晏怔然,而后猛地抬头看向沈万霄——他竟是天帝之子观御!
仿佛早知答案,沈万霄垂眸,平静的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对上他震惊的目光时欲言又止。
须臾,松晏忽然从沈万霄怀中挣脱出来跑出山神庙。
云沉愣了一愣,急忙道:“殿下,小公子他——”
话音戛然而止,身边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影?他微微叹气,急忙跟了上去。
松晏身上带着伤,跑起来难免笨拙,但他一刻也不想再与沈万霄多待,师父说他们狐族被贬为妖,便是因为观御。
天帝生九子。观御是嫡子,承帝位,众神皆尊称他一声太子殿下。传说天神观御降世之时,凤凰涅槃,伏羲山崩,沉寂在山中千年之久的上古神剑承妄自甘归顺,认他为主。
承妄剑弑神屠魔,主杀戮,故而众神都说他是天生的武神,事实也确实如此。九天之境,幽冥之野,无论神魔皆败于承妄剑下。但观御此人性情古怪,离经叛道,说一不二,就连天帝都拿他没办法。与其说他是神,倒还不如说是魔来得贴切。
狐族便是因不小心惹恼了他,被他削去神骨,沦为妖籍,在众多妖怪邪魔中十分抬不起头。
师父曾与他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不幸遇上了观御,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可靠近。反正现在沈万霄那家伙一心只想找九尾狐,他牢记师命趁早溜走才万事大吉。
但他不曾想到,沈万霄仗着自己手长脚长,一把抓住了他:“去哪儿?”
松晏挣扎着蹬腿踹他:“你管我去哪儿!放开我!”
沈万霄不放,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闹。
松晏闹了一阵,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便耷拉下耳朵蔫巴巴的任由他拎着,整只狐狸都不好了:“你做什么抓着我,不是要去找九尾狐吗?”
“去哪儿?”沈万霄又问了一遍。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呀,”松晏扑腾两下,未果,是以委屈起来,“就你能找九尾狐,我就不能找我朋友去吗?”
闻言,沈万霄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和你去。”
松晏:?
云沉匆匆忙忙追上两人,刚一靠近,便听到沈万霄淡淡道:“你欠我五万两。”
云沉:!!!
松晏:……
想刀人的心有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他屈腿踹在沈万霄胳膊上,“你把我的金翅鸟羽烧了我都没与你计较,你还非要我还钱!”
沈万霄一顿,沉默下来。
就在松晏以为他要放过自己时,他才缓声说:“金翅鸟羽我会还你,五万两也不可少。”
松晏震惊,九重天的太子殿下怎么着也不会是个缺钱的人,怎么就非咬这那五万两不松口了?
“可我暂时没那么多钱,”他眼巴巴地瞅着沈万霄,与他商量,“过些时日还你,行么?”
沈万霄定定看着他:“你的长命锁,可以抵债。”
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松晏有些恼怒,一爪子抓破他的手背:“你想都别想!长命锁是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我才不会把它给你不就是五万两吗?等我找到财宝,让他还你便是。”
鲜红的血珠顺着手背滑落,沈万霄垂眸睨了一眼,不甚在意,扬手将松晏纳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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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晏摔进他袖子里,被满袖子的桃花香熏得喷嚏连连。
云沉目睹一切,担心惹恼沈万霄,不敢出手阻拦,于是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看到。
“沈万霄!”松晏气急,心道师父所言果真不错,遇上观御,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你这个无赖!王八蛋!”
“欠债还钱,”沈万霄抬脚往山下走,任由他在袖中叫嚷,“天经地义。”
“那个——”见他要走,云沉急忙追上他的步伐,“等等,殿下,小仙有一事相求。”
沈万霄驻足,五指微蜷。
袖子里松晏闷声咬上他的胳膊,但碍于体型变小,这一口别说流血,就连皮都没破开一点,反而闹的他有些发痒。
云沉见他脸色越来越冷,悄悄往后挪了挪,飞快道:“小仙有一挚友,名叫若风。前些日子他下山买酒,但直到今天都未回来。我下山找了许久,最后也只在温家门口找到了他的一只鞋子,未见他人。我想去温家找人,但他那府邸古怪,我试了好几次都没能进去,所以小仙斗胆,请殿下帮忙进去一看。”
温家?
松晏松口,端坐袖中。无烟子的梦境便是自温家开始的,梦中悲苦尚未得解,梦境便轰然倒塌。如是想解此梦,寻灵玉踪迹,还是得去温家一趟。
沈万霄却无动静,没说要帮忙,也没说不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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