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宣抬眸,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儿端着盘子立在不远处。
他想起来,这就是林惊羽送给自己的那个女人。
叫什么来着?他拧着眉头想了想,好一会儿只记起来一个“落”字。
星落做足了心理建设才一步一步上前,深呼吸几下,把托盘放在书桌一旁,声音透着颤意和惧怕:“大人,我、奴婢做了些樱桃乳酪,大人若不嫌弃可以尝一尝。”
程宣看了一眼碗中的东西,红白相配,甚是精致鲜艳,想来也是用心做得。
他对于女人其实没什么心思,每天任务忙不完,锦衣卫里面处处都是鲜血淋漓,时间久了,整个人都麻木了,哪有什么花花肠子去谈情说爱?
只是这几日锦衣卫新来的那个女人缠得头疼,正好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弟说要送给自己一个女人,他便顺水推舟收下了。
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姑娘,养在府里面给口吃的就是了,这样也能挡一下那个女人的痴缠。
只是,见到了女孩儿,程宣眼前有片刻的惊艳。
她今天是装扮过得,化了妆,换了一身杏黄的衣裙,柔艳芬芳,让他觉得比这碗里的樱桃还要可口。
此时的星落半低着头,低眉顺眼的样子,有些胆怯,却又强迫自己站在这儿,等待程宣吩咐。
程宣淡然说着:“有劳了。”看好文请到:r oeb ac o
他对这些甜食不怎么有兴趣,但还是品尝了一口,没有想象中那么甜,是原本樱桃的味道,还算不错。
他语气中的客气和疏离让星落稍稍松懈,见他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不禁问道:“大人不喜欢吗?大人如果喜欢别的,我、奴婢可以再去做。”
程宣道:“我没什么特别爱吃的,这就很好。谢谢你。还有,不用自称奴婢,就称呼‘我’就行了。府里面规矩不多,你不用拘束。”
星落点了点头。
程宣见她还不走:“还有事?”
星落想了想,心一横,缓缓走到他身后,望着他的肩膀,伸出手想要为他揉一揉。
女孩儿手腕没什么力气,但是按了几下还挺舒服,他不禁回眸:“你会按摩?”
星落小小声说着:“我哥哥是教书先生,经常要写很多东西,所以我会帮他按一按。”
程宣想起来林惊羽说得关于星落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
“陈星落。”
“我听说你哥哥现在在牢里?”
星落手中一顿,再也忍不住泪水,转身跪在他身侧,扬起脸,双眼泛着晶莹的泪花,婉转清美:“大人,求求您帮帮我哥哥好不好?我哥哥是被人冤枉得,我哥哥根本不可能谋反,求求您帮帮我们一家人吧。”
梨花一枝春带雨,美人哭泣,最是令人柔肠寸断,程宣默默瞧着,心里面只觉得有微微的刺痛,很快很轻。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陌生而又奇怪。
星落不停地磕头,直到额头有一些淤青和血痕,程宣抬起手扶她起身,女孩儿的手臂细细柔柔,轻轻一折便能断了。她顺着他的力气起身,双眼因为这几日的哭泣已经又肿了起来。
程宣皱着眉头盯着她的眼睛,末了问了一句:“你和林惊羽是什么关系?”
星落听得这个名字,身子明显一僵,眼神中的伤心盈盈可见,她极力地压制,抹了抹眼泪轻声道:“他就是我的同乡。”
程宣深深望着她,她错过脸,闪躲着程宣的目光。
只是他的眼神还是那样迫人,像是无处可逃,星落的脸渐渐热了起来,漫上一层清浅的绯红。程宣想起来碗盏中的樱桃乳酪,竟不及眼前的美景。
程宣缓了口气对她说:“我会仔细阅读你哥哥的案子。若真的有隐情,会没事的。”
星落霍然对上他的目光,不禁激动地笑了一下,想要重新下跪,程宣拦着她。
她郑重地道谢,又道:“大人如果有用得上星落的地方,星落必定尽心尽力。”
程宣想,这么一个女孩儿能为自己做什么?
“回去吧。”程宣松开手,重新回到书桌前再没有理会。
星落离开书房,摸了摸一直作出娇羞畏怯神情的发酸的脖子,勾引程宣还挺麻烦,这种人太冷,不懂什么叫作爱情,只能徐徐图之了。
一个办法就是让他见识什么叫作爱情,比如自己对林惊羽的牵挂和思念。
回到卧房,素馨兴高采烈地迎上来,见星落眼睛微微发肿担心地问:“姑娘你是不是哭了?大人说您了?”
星落笑了笑,轻快地说:“当然没有,我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要说我?”她见素馨临摹的字帖,拿过来上下扫视了一遍,称赞道:“还不错啊,你以前练过字吗?”
素馨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着:“跟着我们村里一位远游来的老先生学得。”
星落笑道:“挺好的,有底子那练起来就更容易进步。”说着,拿了毛笔在宣纸上给她写了几个没有写好的字:“你瞧,这里、这里,都可以稍稍改进。”
“姑娘,您写字真好看。”素馨惊喜地说。
星落放下笔,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素馨,跟在我身边别想别的,好好学习,将来会出人头地得。”
“可我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呢?”她迷茫地开口。
“女孩子也能做男孩子做的事情,你慢慢从书里就懂得了。”星落说完,打了个哈欠,和素馨又交谈几句便一起上床睡着了。
如此几日,程宣都未曾再回府,星落这期间只问过一次,老管家说是公务在身,程宣走不开。星落点点头,故意又问了一句:“那,有一位姓林的大人,就是与我一起来的那位大人,他也很忙吗?”
管家笑道:“可能吧,老身只知道大人公务,其他人老身也不清楚。若是大人回来了,老身会帮姑娘问一问。”
星落连忙欲盖弥彰地摇摇头:“不用问了,我就是、就是随便问问。”言罢便逃开了。
程宣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再回来的时候正是午后。他觉得有些困怠,只想回到屋里好好睡一觉,却不料,经过抄手游廊,看到一道纤弱的身影坐在不远的转角处,迎着光线,温柔细致地在绣着什么。
她的背影如同暮春时节的一幅工笔画,乌发如瀑,垂落在绣着素雅花纹的衣衫上,线条柔美,身姿娴静。
斑驳的阳光透过廊下的雕花窗棂,轻洒在她的肩头,如同为这静谧的画面添上了几分灵动的光彩。
程宣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几步,没有惊动到星落。
她旁边坐着新来的一个小丫鬟,两人恬静地莺莺絮语,倒没什么拘束,素馨拿了几块儿布料比划,却听到星落迟疑说:“还是金线绣上去好看些。适合男人平常出任务。”
素馨点点头,便也拿了针线有模有样地低着头缝缝补补。
日光甚好,懒洋洋得,甚至让程宣生出久违的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能看出来那是一双护腕,给男人绣得?
他难得笑了一下,转过身,略有些不舍地离开了。
星落看着桌子上那小小的一张藏在毛笔里面的字条,是林惊羽偷偷递送进来的。
星落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林惊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得,甚至还得惦记着没熟得。她嘱咐了几句正在看书的素馨,然后拿出自己绣好的那双护腕偷偷从后门离开,行动间听到屋檐上有极为细微的声音。
想必是程宣跟踪。
林惊羽在巷子深处等她。她寻觅了一会儿却不见人影,方要出声喊他的名字,却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口鼻。
星落吓了一跳,待听到熟悉的声音,泪珠儿顿时簌簌落下,呜呜咽咽地埋怨着:“林大哥,你又吓我……”
她说完,便也默不作声,林惊羽只能透过月色望见女孩儿脸上的泪痕,心中一揪:“落落,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惨然一笑,颇有些自嘲:“锦衣玉食,自然比从前好。”
“你还是怨我,对不?”林惊羽将她抱在怀中唏嘘道,“我很想你。”
她埋在他怀中,忧愁地说:“林大哥,你什么时候带我走呢?”
“很快得,很快得。”林惊羽只能这样敷衍。
她露出一抹笑意,将自己绣好的护腕递过去:“你在那儿要用武,戴着护腕能帮你几分。”
林惊羽是知道她的绣工得,不由也掏出那只蝙蝠荷包,迭在一处,温然一笑:“好,谢谢落落。”他本来还想让星落和程宣吹一吹耳边风,可见着那张消瘦的小脸儿,他最终没有开口。
星落看得出来林惊羽的心思,他不说,她也懒得费那心思。
她从他怀里轻轻直起身子,凝视着眼前的林惊羽,仿佛在重新认识他一般。
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昔日山野村间默默无闻的狱卒,虽然如今不过是锦衣卫的小旗,但换上了那身崭新的衣袍,乌黑的长发也被精心梳理整齐,整个人的气质已悄然变化,融入了这京城官家子弟的风雅与从容。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那股少年的青涩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属于这喧嚣繁华中的自信与沉稳。
星落酸涩地笑了笑,婉声说:“程大人和我说,会帮我哥哥平反得。总归还是谢谢林大哥。”
林惊羽不敢看向女孩儿清澈的目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其实都是他自己。若不是自己出的主意,陈月白也不会身陷囹圄。
“我要回去了。林大哥,你也路上小心。”
林惊羽闻言,点点头,目送她回到程宣府邸。
星落低着头回到府内,没有注意到程宣所在,她作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程宣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故意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只是没有预估好自己的力道,转过假山石后,星落迎面就和他撞到了一处。
程宣脚步一停,星落尖叫了一声,一手揉着“额头”,愤怒地看向来者,在看到是程宣之后,立刻收敛了情绪,连忙福了一礼,轻声细语地说:“见过大人。”
程宣想起来方才她和林惊羽温柔软语的模样,可对自己却是畏怯而又客气得,礼数周全,挑不出错,但是程宣就是觉得哪里有点别扭。
“你去哪儿了?”
星落身子一颤,害怕与刚才林惊羽私会被他瞧见,只能遮遮掩掩地说:“我只是出去散散步。”
“那怎么不让丫鬟跟着?”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程宣深深看着她,星落只觉芒刺在背,但最后他只是说:“回去休息吧,不早了。”说完,便倏然远去,没有回头。
程宣第二日来到北镇抚司时,林惊羽也一早就到了。不得不承认,林惊羽还是很勤奋能干得,脏活累活他都能胜任,任劳任怨。
程宣瞧不起他,但也佩服他,为了往上爬,林惊羽什么都可以豁出去。
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拱手与旁人,程宣扪心自问,自己未必能做的出来。
林惊羽上前请安,一口一个“大人”,谦卑和顺,就连笑容都是恰到好处,不差分毫。
程宣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他手上的一双护腕,边线细腻,雅致的金线蝙蝠图纹。细细看去,是五福捧寿,程宣知道那寓意着五种福气:寿、富、康宁、好德和善终。
可见送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思。他只觉得眼睛莫名地被刺了一下。
林惊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一横,便将那护腕呈到程宣面前,莞尔道:“大人喜欢这个?小的瞧着大人的护腕也有年头了,不若试试小的这副?”
程宣只问道:“你买来的?”
林惊羽笑了笑,不知为何,原本想说“是”,张嘴却变成了:“只是一位故人。”
程宣没有接过:“既然是故人,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林惊羽盯着程宣远去的背景,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是嫉妒,也是丛丛迭生的恨意,恨他拥有一切,恨自己现在仍是一无所有。
“看什么呢?”女孩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惊羽回眸,正看见关展眉立在身后,“要上工了,还在这儿磨蹭。程大人呢?”
她四处张望,甚是期待。
林惊羽眸色一沉,心中方才的恨意愈发放大了一些,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找他吧。”
他难得这样疾言厉色,倒是让关展眉吓了一跳。
自从相识,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就唯独对自己能展露一些不同的面貌,这还是头一次如此不耐烦。
林惊羽烦闷地移开她自来熟一般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眼前幻化出星落润玉笼绡、回眸惊艳的景色,抿了抿唇,黑着脸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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