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随安站在洗手台前,裤子倒是系好的,只是两手保持着要洗手的姿势,水龙头却并没有打开。
谭清明观察着边随安的状态,上前拧开了水龙头。
十几分钟过后,边随安垂下脑袋,像是受到外界的刺激,他把手放进水里,细细搓了一会,拿了出来。
洗手间里灯火通明,边随安没有离开,而是直直盯着镜子的人。
镜子里的边随安面无表情,脸颊瘦的凹陷下去,竹竿似的身形上挂着宽大的外套,外套是谭清明的。
谭清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不是该给边随安买些适合他的衣服,因为原来的那些全都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丢掉了还是卖掉了。
边随安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镜子,黝黑的眼珠像是凝结而成的黑洞,要将一切吸入进去。
陪他站了一会,谭清明想将人带出这里,他刚刚碰到边随安肩膀,边随安竟缓缓回过头来。
说实话,边随安的动作实在诡异,如果是个普通人站在这里,可能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
边随安不再看镜子了,他直直盯着谭清明的眼睛,像要从这个身体穿透过去,触摸谭清明的灵魂。
太久没有说话,边随安像是忘了要怎么出声。
他张开嘴唇,极度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寸寸嘣出气音,连字节都是组装而成的,艰难联结在一起。
“子初”
他说的艰难、说的痛苦、说的含糊不清,可谭清明还是听清楚了。
听清楚的一瞬间,谭清明如遭雷击。
你的名字
子初
如果没有听错,边随安说出的是“子初”。
子初是谭清明前世的字,他名为清明,字子初,本以为在这个时代,在今生今世,不会有人再叫出这个名字,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本以为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只有他自己能记得了。
谭清明攥紧拳头。
他前世是一名文官,出生于世家大族,祖上三代为官,朝中大员都与他家渊源颇深。在五岁之前,父母恩爱兄妹和睦,光伺候梳洗的嬷嬷就有三个,童年称得上无忧无虑。但是在他五岁之后,因为接连大旱无雨,天灾不断,农民起义屡禁不止,粮仓接连告急,朝中局势也因此动荡不休。父兄那派势力在斗争中失败,家族全被抄家,亲人尽皆离散,往后二十年他都过的颠沛流离,在偏远的县城隐姓埋名,不愿再参与朝堂争斗。他虽然只做了个小小县令,但他自认为勤政爱民,做事稳妥很有威望,从不徇私枉法,常开库赈济灾民,周边的灾民都知道他的名望,在乱世时向他那里涌去。
边随安是来自草原的将领,前世和边随安交好时,边随安曾讲述过他出生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一夜之间狂风大作,在盛夏之日漫天大雪,一夜之间冻死了上千的牛羊,这在草原是颇为不祥的征兆,边随安的父母不敢养他,出生不久就将他丢在了河边,想要让他自己默默死掉回长生天去,但当时的可汗得知了这件事,觉得这个小孩可堪大用,就派人将他抱了回来养在帐下,收为义子教他骑射,慢慢将他培养成了一员大将。可汗内部之间权力斗争众多,在最初的可汗回长生天后,之后的几名可汗只拿边随安当成棋子,对外宣称他是个青面獠牙的杀星,用来震慑周边不听话的势力们。
边随安之前有嗜杀之名,但之前攻占的领土并不是他主动要求杀人,而是他们草原不像中原那样,有庞大土地可以用来种植粮食、蓄养动物,所以也没法收编俘虏,历任可汗都命令边随安将俘虏就地格杀,边随安虽然在自己能力允许的范围内没有杀老弱妇孺,但也犯下了许多杀孽,特别是可汗们将他的事迹添油加醋散播出去,他的嗜杀之名也就更加深入人心了。
边随安与谭清明在少年时就见过几次,边随安少年时只是练习骑射,还没有领兵打仗,他少年心性听说中原乐子多,就偷偷来中原玩,但因为他长相是异族模样,被中原人民忌惮,被阴了绑起来押送到了府衙,当时的谭清明还不是县令,只是县里的一个小小文官,他不同意只因边随安长相怪异就要将人杀掉,这样太过不分黑白,就据理力争将边随安给放了,边随安就记住谭清明了,时常偷偷过来找他玩,两人一来二去就暗生情愫,曾经共同在林间骑马、在山间唱歌,一块养鹰熬鹰,在熬鹰过程中困迷糊了,双双从山坡上翻下去回忆零零散散,有许多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都没有感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身边环境动荡,亲近的人各有算计,所以身旁这个“非我族类”的人,无形之中会令少年的他们卸下防备,获得难得放松惬意的时光。
可惜和平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后来中原政权倾颓,乱世纷争不断,在绵阳之战和陆家洲之战大败之后,中原彻底失去了庇荫,谭清明当时在川蜀和沿海地区活动,他自知无法与草原部落抗衡,于是派人与边随安和谈,边随安当时已经领导了几场战役,结果在谭清明这里碰了钉子,他久攻不下,不愿再消耗人力物力,就答应了和谈,并遵守盟约没有杀过谭清明庇护的城中之人。
当时死守的城池都要用很屈辱的仪式来放下武器投降,还要在草原大军所在的领土上游街示众,边随安力排众议阻止了这些,没有要求谭清明所在的城池用这种方式投降,他知道谭清明的性格如何,不但没有杀他们,还装作看管不力,在夜里将谭清明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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