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冥慧住持和闻思几位长老,闻言,温寒烟也微有些讶然。
平心而论,裴烬和她眼下的名声都算不得好。
这样烫手山芋般的麻烦,一旦沾上了,便似是昭告整个九州,要与全天下为敌。
一尘禅师却竟丝毫并未犹豫,将他们收留下来。
温寒烟沉吟片刻,总觉得今日之事怪异至极。
就仿佛天崩地裂到了眼前,下一瞬却骤然烟消云散。
云风今日来的突然,走得更莫名。
他为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
裴烬靠在树上支着额角,事不关己般懒淡望着这一幕。
千年前,也是在此处,梧桐木如绿涛翻涌。
他一脚踹散了浮岚中的流言蜚语,还了一份人情。
千年后,万佛林立,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只知默默隐在阴影角落之中忍耐的人,竟然反过来替他挡了一劫。
画面依旧是那个画面,只是高下似乎颠倒了。
裴烬忽地一笑。
真有意思。
乾元(二)
即云寺前惊天动地的动静,将空青自梦魇之中惊醒。
他面色苍白地坐起身,神情麻木,没有多余的表情。
叶含煜坐在距离床最远的座位上,见他起身,下意识脖颈一疼。
半晌却见空青只是坐在床上没有动作,担忧最终盖过阴影,他站起来走过去。
“……你还好吗?”
听到他声音,空青缓慢抬起头来:“我没事。”
却也并未因着先前的出手而道歉。
司予栀坐在门边,听见动静也转回头来。
她看着愈发如行尸走肉般的人。
空青浑身的生气几乎在短短数日之间被消磨殆尽,眼下看上去不仅半点没有往日飞扬神采,反倒鬼气森森的。
“真的没事?”司予栀斟酌着措辞,“你的精神看起来比先前还差。”
空青没吭声。
司予栀也站起来,走到床边。
“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你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她轻咳一声,“可千万不要逞强,我们不是朋友吗?”
叶含煜也皱眉附和:“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吗?空青,那一日你独自离开之后,到底碰上了谁?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不知说中了空青心底什么心思,他倏然用力,将叶含煜一把推开。
“我说了,真的没事!”
叶含煜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个趔趄,向后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眨眼间,空青已翻身下床,往门外冲。
司予栀也是见过叶含煜脖子上的惨状的,再加上她是个阵修,不擅近战,下意识没敢上前拦。
但又放心不下,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喂,你去哪里!”
空青没有理会身后嘈杂的声音。
他只觉得吵。
他耳边的声音太多,时而是血肉翻卷的黏腻声响,时而是梦魇之中裴烬乖戾的嘲弄,时而像是厉鬼尖利的哭嚎。
空青脑子嗡嗡的,只知道条件反射地往前走。
走去哪里?
一个声音这时候响起来,不男不女,不老不少,像是凭空臆想而生的。
“向前走,离开这里,不好吗?这里没有人会理解你。”
“去找寒烟师姐,找到寒烟师姐,就能找到那个男人。”
“只要杀了他,寒烟师姐就会安全了……”
是,杀了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先前怎么没想到?
只是,他真的杀得了那个人吗?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仿佛贴在他灵台上说话。
“不试过怎么知道呢?”
“否则,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寒烟师姐被害死吗?”
不。
绝对不可以。
空青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寂静无人,大片大片的梧桐木遮天蔽日,此刻分明是白天,此处光影却昏暗,宛若即将日暮。
空青避开所有人,坐在树下环抱住膝盖,盯着摇曳的树影发呆。
他到底该怎么做?
一道簌簌脚步声靠近。
空青警惕抬起头,视线却莫名一片模糊。
他依稀看见一道剪影逆着光,穿着一身即云寺弟子服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五官看不真切。
空青盯着那个人,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张脸……
就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是在哪里呢?
他冷冰冰盯着来人,没有说话。
来人却似是并不介意他浑身满溢而出的排斥戒备,慢悠悠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个佛礼。
“这位施主,何故独自在此?”
“关你什么事。”空青冷笑一声。
他心底情绪翻涌,不受控制。
那些恶意的情绪被艰难压制了许多天,却仿佛在这名即云寺弟子一句话之下,便岌岌可危地开始松动。
空青恶声恶气,那名弟子却不仅并未动怒,反倒笑了。
他盯着空青看了片刻,笑声似是友善,又似心满意足。
窸窸窣窣,鞋面踩过草地。
空青感觉那个讨厌的人不仅没有离开,反倒坐在了他身边。
“施主因何事烦心?”
弟子的脸在他眼睛里旋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像是蒙着一层薄雾,无论如何都分辨不清。
那蛊惑般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
“施主无妨同我说一说。师尊常教导我,住相布施生天福,若遇施主困厄自苦,当劝人修善断恶,渡人渡己。”
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空青仿佛看见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
耳边时而是恶意昭昭的蛊惑声,时而是温柔悲悯的劝解声。
空青头痛欲裂,陡然跪地按着太阳穴惨叫一声。
一双靴面停在眼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倏然勾起他心底一段记忆。
空青双眸赤红,蓦地抬起头。
“你……”他咬牙道,“是你?!”
视野之中,微风徐徐穿行,袈裟僧袍缓缓扬起。
那声音缥缈不定,时而远得像是从天边而来,时而近得像是钻到他的脑子里。
空青仿佛脑袋要从当中炸开,分裂成两半,一边如冰一边似火。
朦朦胧胧之间,他听见那个声音还在说话。
“人之所以自苦,便是万千烦恼藏于心底。”
“说出来,就不那么苦了。”
“……”
随着那个声音,他莫名的头痛仿佛当真被一阵风吹散了。
空青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透了衣料,在风中仿佛一块微化的冰,吸附在身上。
他瘫软在地上,眼前是晃动的剪影。
“有一个人,曾经觉得他罪大恶极,但却在不知情之时朝夕相处,逐渐觉得那个人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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