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在结界之外,眼睁睁看着那名弟子……”
在他身侧,地面上铺着一张染血的白布。
白布一角掀起,露出一截断肢。
“……看着他浑身,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般,全都掉了下来。”
哗啦啦的雨声蔓延向远方。
冥慧住持放下手中的地形图,朱红色的腾龙空洞的眼睛被烛火反照,漾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色泽。
“阿弥陀佛。”冥慧住持轻叹一声,长袖一扫,白布翘起的边缘轻轻落回去。
“即云寺久不过问俗世,不知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竟造次报复。”
他起身步向窗边,地平线处已有金光弥散而来,只是夜色太深太重,沉暗的色泽依旧霸占着苍穹,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冥慧住持望着空濛雨幕。
“万般皆不去,唯有业随身。”
他捻着白玉菩提。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如此滥杀无辜,恐造顺后业,生生世世,穷之无尽也。”
冥慧住持双眸微阖。
“冤孽啊。”
温寒烟自空青房中缓步而出,叶含煜一脸菜色,脚步虚浮地跟在她身后。
裴烬倚在门框上,见她出来,懒洋洋站直身,抬了抬眉梢:“如何?”
“睡下了。”
温寒烟有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接到叶含煜传讯之时,她和裴烬立即赶回院中,正看见空青神情扭曲地掐着叶含煜的脖颈,后者已是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了。
温寒烟上前试图将空青扯开,可他力气出乎她想象的大,比平日里要顽固许多,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誓要将叶含煜撕成碎片。
她不得已之下,只得一道剑风刺出,生生将空青彻底劈晕过去。
温寒烟很难去想象,若是今天她并未安排叶含煜守在此处,说不定空青当真会冲出院落。
或许他真的会杀人。
到那时候,即云寺近日来频发的怪异之事,便真的再也说不清了。
温寒烟看着叶含煜颈部,青紫的扼痕触目惊心。
她以灵力探入,替他舒缓些许,让他回房休息。
温寒烟重新看向裴烬。
“眼下他看不得你,面对我时,状态也极为怪异。”
裴烬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昆吾刀柄,若有所思。
温寒烟顿了顿,继续道:“我也查探过了,空青身上并无夺舍、亦或是受人迷惑心智的征兆。”
“受人迷惑心智?”裴烬松散转身往外走,顺带扔下一句,“阿烟,你又有没有想过,若是自始至终,他便并非被人蛊惑——”
他勾了下唇,回眸看向温寒烟时,眼神几分轻浮暧昧。
“而是当真如此恨我呢?”
温寒烟愣了愣。
“你的意思是——”
她看向裴烬,他却并未看她,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
温寒烟顺着裴烬视线望过去。
高高低低的蓊郁树冠之间,灿金色的瓦片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晕。
——千年前浮岚于即云寺讲学之处,浮岚瓦解之后,千年来又被用以作为一尘禅师的清修之地。
是予禧宝殿。
云桑(八)
眼下夜色尚未降临,尽管被死亡的阴霾笼罩,即云寺中的一切依旧如常。
内门弟子尚且觉得灾祸殃及不到己身,外门弟子却人人自危,头顶高悬着一把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落下来,又会落到谁身上。
温寒烟和裴烬并肩而行,走至予禧宝殿前,裴烬目不斜视抬步便略过去,温寒烟眼神却微微顿了顿。
她脚步一停,转头望过去。
予禧宝殿建于莲池中央,琉璃瓦重檐,尖顶出檐高翘状若飞天,墙身金红交映,宛若水面上盛放的另一朵盛放的红莲,水中倒映清澈。
大殿外嵌着一尊巨大的金佛像,顶天立地自屋檐纵横联结至地面,佛像之上刻镂着精细的吉祥纹,还有繁复古朴的铭文梵咒。
路过的即云寺弟子见温寒烟盯着予禧宝殿看,双手合十躬身行一礼,以为她是好奇,主动解释道:“温施主,这是一尘师祖闭关清修之处。”
温寒烟点点头收回视线,裴烬已立在不远处等她。
两人又向前缓步而行,初春的风还染着些料峭,刺骨的寒凉却消散了许多,拂过衣摆时,黑白分明的色彩无声交叠在一起。
温寒烟忽地出声:“你同一尘禅师也是旧识?”
“几面之缘罢了。”裴烬没什么所谓应了一声,片刻,冷不丁故作讶然垂眼。
他突然俯身欺近,悠悠翘起薄唇,盯着温寒烟上上下下地看。
温寒烟被他这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眼尾一跳:“怎么了?”
裴烬站直身,语气几分不正经,“我不过是在想,莫非你口味如此独特,放着我这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之人在身旁不闻不问,反倒对出家人感兴趣?”
温寒烟瞥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裴烬眉眼稍扬,忍不住笑。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知不觉走过风中,穿过佛廊。
静思堂中白塔丛丛,埋葬着历代即云寺住持的金身舍利。
其间万佛金象,于日光之下反射着灿金色的光晕。
静思堂前梧桐成荫,温寒烟和裴烬随便寻了一处树荫,她正欲盘膝坐下,另一人动作却更快。
温寒烟指腹触到微凉的玄色衣摆,她讶然抬起头,裴烬手臂微抬震了震衣袖,半边宽袖此刻都被她坐在身下,身体不自觉朝着她的方向倾斜。
她指腹按在那质感极佳的法衣上,须臾,无言抬眸看他一眼:“这又是做什么?”
裴烬单手撑在她身后,懒散顺势向后一靠,“自然是在保护仙子。”
温寒烟头痛,裴烬时常思维跳脱,令她一时间摸不清头脑:“什么仙子?”
裴烬轻“啧”一声,眉目间流露出浮夸的讶然:“你难道没有看过?”
“看什么?”
“话本里的仙子向来白衣胜雪,仙气飘飘。”
裴烬挑眉示意她一身白衣。
“我的仙子这身白衣,自然要由我来保护好。”
温寒烟指尖蜷了蜷,抿唇没说话。
她从来没看过话本。
还未拜入潇湘剑宗时,她只是个连冬衣都穿不暖的村中贫女。
拜入潇湘剑宗后,她整日不是练剑,便是纵览剑谱,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那种平凡的、于旁人而言或许稀松平常的闲暇乐趣,她从未体验过。
以至于,温寒烟并不知道,话本是不是真的像裴烬说的那样,有许多仙子,身着白衣,衣袂翩跹。
她只知道,在她永远地失去她的娘亲之后。
有人在意她的修为境界,有人在意她身份名声。
但再也没有人在意,她的衣服会不会被弄脏。
薄薄的一层衣料,没有多少分量,更没有多少存在感。
温寒烟却感觉身下好像托着一层柔软的云。
她垂下眼睫。
“多谢。”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看见她一瞬间本能的瑟缩。
像是初生的雏鸟破壳而出,向外探了探,却又不安全地缩回去。
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半晌才扯起唇角,慢悠悠回话,“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这么一问,温寒烟心底那些说不清的情绪陡然一散。
她反问:“话本里是怎么谢的?”
裴烬似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忽地一笑:“你真的想知道?”
温寒烟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她虽然没看过话本,但也并不难猜测,无外乎不过是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
“太过俗套的谢法,我不感兴趣。”裴烬挑着唇角看她,“不如换你替我做一件事。”
温寒烟想了想:“什么事?”
“——不知道。”裴烬尾音略微拖长,闲散支着额角掀起眼皮,“先欠着,敢不敢?”
“有何不可?”温寒烟没什么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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