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诱荷的打法中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军事才干,她只是仗着人多势众,一味发起猛攻,人海战术在短期内起到了压制作用,可要想彻底剿灭被妖法驱动的活死人,还是异想天开。
严珂对她可谓一百八十个不放心,但前桥非要待在诱荷身边,身为固砾军主帅的她只能暂时放弃争执,令固砾军不遗余力相助。
述封军牛头马面在前开路,严珂率固砾军殿后增援,敌军正如误入猴山的孤狼,屁股上被狠狠挠了一下,知道继续南犯只会陷入麻烦,坚守城池才是明智之举,于是收缩兵力,全部退守黄原城。
黄原主城本是荆国西北部第一道城关,坚固程度不可小觑,缩回城中等待支援,的确比留在外面更能拖延时间,他们以逸待劳,高挂免战牌,却让诱荷的计划泡了汤。
眼看时间将至,诱荷道:“你去让严大人帮我个忙,命固砾军布防在我的人马外围,那些兴人也别闲着,抽出一队在军列间巡逻。”
前桥琢磨着她的意思,猜测道:“你是怕人家趁你考试,发动突袭?”
诱荷摇头:“不是,我需要有人帮忙维持考场秩序。”
……啊?
前桥大感惊讶:“这件事难道很重要吗?”
“当然。再把那些敲战鼓的、敲钲的,都给我找来,这东西声音大,可以将考试时间播报得广为人知。”
前桥按她的吩咐安排下去,随后抬头望向黄原城饱经战火的城关。属于老月豺的兴军旗帜还插在上头,有士兵正眈眈地盯着她们监视,再看诱荷,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放在心上的竟然是她那该死的“考场纪律”——这是人类应有的神经线条吗?
一种可能性袭来,前桥这才感到后背发寒:诱荷和妖魔鬼怪共处了三百多年,不会连精神都被折磨得不大正常了吧?她口口声声说要高考,怎么高考?考场秩序可以维持,但卷子去哪里找啊?
难道用脑电波涂答题卡吗?
“姐妹,这高考……”
话未说完,就见诱荷往前走了两步,抬脸看着天日的位置,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她回身接过一根金槌,冲着身后的铜钲敲了一下。
这声音相对于空旷的驻地并不算响,却飘得很远,被下一面钲前的执槌者双耳捕捉,也立即跟着敲击,转瞬间那声音响彻整个军场,引得所有人为之一肃。
诱荷朗声道:“述封军众将士听令!”
传令兵化身人形扩音器,一程又一程地将她的话语广播到四面八方,牛头马面组成的方阵随之立定,爆发出地动山摇的高喝:“有!”
“下兵!”
“掷!”
士兵们纷纷将武器放到地上,一时间铿锵四起,激起阵阵黄烟。
“套甲!”
“有!”
接着是一阵窸窣。士兵们脱了朴实无华的上衣,接着将里子翻了出来,重新穿回身上。衣服里子上竟毫无例外画着红色对号,数十万对号排列一处,宛若神秘图腾,看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诱荷在搞什么名堂。
“坐!”
“嗵”地一声,数十万士兵一同坐下,盘腿直背,等待下一步命令。
诱荷持续观察着日头的位置,感觉差不多了,便抬手挥舞一下金槌,冲着自己的军队朗声道:“吉时已到,诸将士开考!现在宣读考纪:严禁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夹带答案,篡改或使用他人答题卡,如有违令——斩立决!”
这最后三个字把前桥吓得一哆嗦,直接砍头吗?考场纪律够吓人啊!
诱荷话音刚落,铜钲便是一响,接着前桥见到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场景——天上浓云骤聚,晦如暴雨将至,几乎不可睹物,有什么正从空中降下,却不是雨,而是不计其数的白色纸片,它们有秩序地飘临述封军头顶,被士兵们一一拿在手中,借着重现光明的天空迅速检查有无缺页漏页、印刷错误,而后从两侧裤兜里摸出黑色签字笔和涂卡笔,沉默地埋头奋笔疾书。
诱荷也从屁股兜里掏出笔,接过降临在她头顶的一沓卷纸,冲前桥嘿嘿笑道:“接下来别和我说话了哈,军法如山,我也得遵守考场纪律。”
——
2
不用她专门提醒,前桥已经说不出话了。
穿越者在异国他乡集体做高考卷,还是空中速递,她用什么语言可以评价?黄原城上的头盔顶已经组成了一堵新的城墙,无数人都在观望这场不知如何称呼的“施法”,前桥怕极了,万一城里的叛军冲出来,或者关外的叛军再次突破防线,那诱荷的计划不就失败了吗?
她忐忑地等了两个多小时,驻地回绕着中性笔摩擦在纸面的诡异“唰唰”声,间或夹杂着来自“巡考员”的脚步,赵熙衡心有余悸地盯着努力将脖子弯成下水道管、埋头于卷纸中的小静,道:“你别趁机左顾右盼啊……”城墙上头盔攒动,似乎正密切关注着她们的举止,却不敢轻易出城。
莫非他们怀疑有诈?想先观望再说?合着真高考变成了“空城计”,荆军最空虚的时候,反而是敌人最谨慎的时候。
身旁的放笔声让前桥收回思绪,诱荷转身敲钲,提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请大家检查答题卡和考生信息是否填涂完毕。场上的“唰唰”声骤停,取而代之的是来回翻卷子的纸页声,那令人烦乱的噪音压迫感十足,有心理素质差的已经急得哭了出来,把负责巡考的兴人弄得手足无措。
五分钟后,钲声准时响起,众考生停笔,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卷纸和试题反重力升至天空,组成遮天蔽日的乌云,然后逐渐被阳光吞噬。惆怅者有之,沮丧者有之,欣喜者有之,它们纷纷揉着发麻的屁股站起,重新将兵器抓在手中。
“下午还有一场考试,不算难熬,对吧?”
前桥已经不知熬的是自己还是黄原城上密切注视她们的叛军了。
在下半场考试中,前桥也找准了自我定位,命人准备充足的饮用水,还尽可能地收集了盾牌和木头板,给考生当成矮桌。下午两点的太阳实在不可避免,好在荆国冬天的阳光并不毒辣,饶是条件简陋,也将这群学生兵感动得泫然欲泣。
下午开考时,兴荆士兵也已有了心理准备,咸来围观骤明骤暗的天穹,和万人呈上“天书”的奇迹。她们在讨论中得出一个令所有人信服的结论——此乃求奏真嫄的法事,用以驱逐奉神邪魔。就连严珂都受此影响,对诱荷的态度从抗拒变成接纳,来了个极限大转弯,还把头盔贡献出来为她遮阳,成为大荆“爱心护考队”的一员。
洋洒万卷,上奏天阙,诱荷兵不血刃,凭借一场严肃而沉默的高考仪式,让黄原城上的脑壳们体验来自信仰的崩塌,当次日的英语听力从天边轰然响起时,所有人都将其视为来自神明真嫄的天旨。
荆军已经顾不上维持考场纪律了,一传十十传百地轰然跪地,将茫然失措的兴军也拐带着膝盖一软,几万人面向这群苦逼学生的神秘活动纳头便拜,磕如捣蒜,难掩对神明有眼的欣慰和对神迹降临的拜服,她们口中喃喃着“真嫄歆享,长乐无央”,侧耳聆听天空相继传来常人不懂的圣言,几乎要将早已遗忘十年的祷告词诵了出来。
事后经过大家复盘,只记住了一段简单却难解的天谕。
“尘善德甲隔世,九邦十五辩士,所以你应该悬臂。”
——
3
黄原城上的降旗,就是在英语考试结束后插上城楼的,两位兴国将军肉袒面缚,还将一脸愤恨的梧国将领绑了下来。
那些梧国士兵杀之不得,诱荷进城后命人将其缚住囚好,对前桥笑道:“事情是不是向好发展啦?”
前桥道:“我就不信奉神会再多等你一天。前两日它还摸不清楚状况,既然黄原城失守,它一定不会放弃争夺玉龙的机会,此时不与你硬碰硬,是否已将矛头调转玉龙了呢?”
诱荷欣赏地冲她微笑:“不错,连这些都能预料到,的确可以独当一面啦。”
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考考你”的游戏呢?前桥皱眉道:“那你有何对策?”
“打一场,再谈一谈。”诱荷道,“它已不敢和我硬碰硬了,我们要在它逃跑前找到它。”
奉神会逃跑?前桥并不相信。
虽说这一仗折戟沉沙,可那位邪神野心之大、能力之强,只一次碰壁怎会善罢甘休?况且诱荷口中高考生不会死亡的神话已随着高考结束告吹,接下来能不能和活死人势均力敌,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但诱荷似乎比最初还胸有成竹。
考完最后一日的最后一科后,终于从学业中解放的述封高三学生们立即投笔从戎,向着八百云关而去。兴梧叛军的大部队果然已经不在西部了,等候在那里拦截前桥等人的,只剩下老月豺和他的手下。
多日不见,他那双狠戾的豺眼已经染上深深的疲倦,不仅看上去苍老了好多,就连身后的兴军也少了一大半。
是在斩杀主将后,遭到手下众叛亲离?还是他动了歪心,将这些生命“献祭”给那位奉神,以获得所谓“永生”呢?
反正他的脑子还没清醒过来,以牛头马面的战斗力,对抗他根本不是问题,老月豺也心知肚明,却还要站在这里,为奉神拖延荆军支援东部的步伐。
“赵寿徵,头脑发热的美梦还没结束吗?”前桥对他道,“谁都看得出来,你根本掌控不了你的同盟者,那位奉神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不把兴人当回事。今日它打着帮你的旗号践踏你的国土,以后你要以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将它驱逐出境呢?”
“同样的话,也说给你身后的人听吧。”老月豺的目光越过她,看着赵熙衡道,“你说着‘清君侧’,可杀了我,你就能获得太子之位吗?荆国岂会甘心让你称王,将权柄拱手相送?日后你要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切断你荆国郡卿的身份?将荆人驱逐出大兴的国土?”
“不劳你质疑,我自有方法。”赵熙衡沉声出列,又对前桥道:“你带着人往东赶路,赵寿徵交给我来处理吧。”
“别打这个主意,”前桥拒绝道,“想让荆人和梧人两相残杀,你杀了他,回兴国当你的皇太子?”
赵熙衡的目光带着失落和哀愁,似乎在因她下意识的恶评伤感:“我只是求个尊严而已,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他死在外人手上。”见前桥沉默,他又补充道,“太子之位,于我已是过眼云烟,你放心不下我,也要放心我父皇啊——他怎会让我这样的耻辱,继承他高贵的皇位呢?”
他自嘲的话让前桥心中一动。赵熙衡想手刃老月豺,或许不是眼馋太子之位,更不是为争夺父皇青睐的目光,那位名义上的父皇如何看他,早已不是让他在意的事了。
他是想讨债吗?向父亲和兄弟讨回亏欠自己多年的东西,权力、亲情,甚至尊重。无助的童年,失去的母爱,错轨的人生,如果需要找一个自己以外的人对其负责,那么父亲和兄弟就是他最怨恨的对象。
她还能相信赵熙衡吗?
“让我留下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损失,如果我没能手刃他,反而死在他的手下,不也正好为你报了仇吗?”赵熙衡浅浅一笑,嘴角的弧度又像叹息,“不知我们的恩怨,也能像陆阳那样一笔勾销吗?我倒是觉得若能死在沙场,已是我此生最好的结局了。”
他说这话时,仿佛化身一个迟暮老人,正在夕阳中回忆和审判自己的人生。
老月豺的手下在数量上打了折,赵熙衡则一路收纳了不少降军,比最初的规模体面许多,但和老月豺的差距仍然存在。有他牵制,的确能让大部队转回玉龙更加顺利,可赵熙衡也会如抛入敌军的利器,随时可能有去无回。
放在以往,他一定趁机向自己索要支援,以图十拿九稳达成他的目的,可他这次没有。他坚持只率领自己的军队留下,像是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这次分别,会是永远吗?前桥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若能如此善终,还真是便宜了你。”
她留下这句话后,下令荆军向东前进,将赵熙衡和他的兴军留在原地,与老月豺相持。
——
4
“述封军已经没有剧情提供的buff了吧?考完试,生死就难以预料了?”
路上前桥忧心忡忡,诱荷则淡然道:“战争嘛,哪有不死人的?我们能做的是尽量将伤亡控制到最小——所以我才说,得和奉神谈谈。”
前桥大惑不解:“你怎么能不知它从何而来呢?这可是你创建的世界啊。”
诱荷回嘴:“小静还是你创造的人呢,你有想过她变成飞头蛮吗?”
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妖魔鬼怪是描写上出了问题,这个奉神却是增加了预期外的设定,萌生出的新角色。诱荷避重就轻的回答不仅没有消除前桥的疑惑,反而让她疑惑更甚。
“姐妹,你没有瞒着我的事儿吧?”
诱荷嘻嘻笑道:“关于什么的?”
“关于奉神,还有许多别的事,我都想不明白。就连手环的秘密都是我刚想通的,换成是我,我不知道造出什么能实现时空回跳,也不觉得再给我五十年,就能研究出时光机这种东西,我那本书中也没有过相关的描述……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哎呦,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科技基础就是不一样嘛。”诱荷道。
“科技基础不一样,生物基础总该一样吧?”前桥皱眉看向诱荷身后的黑皮体委,“要是我看到这场景,早吓得魂飞魄散了,你当初还能淡定联系我,说要在校园文里谈恋爱、开后宫?难道刚穿越过去,你就能接受与巧克力发展食物链以外的关系吗?”
诱荷不满道:“这是尊重你的劳动成果,你怎么还挑三拣四?你期待我说什么?难道说你写的好烂,害我穿越到了妖精窝?”
前桥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觉得诱荷的神经粗得非常人能及,当下不知说什么好,又听诱荷安慰道:“我读过你的作品,很喜欢也很欣赏,我不是一无所知地穿越到你的书中,更不是带着批判的眼光看待它的。我不会说你的坏话,更不想让你为我担心,况且我没觉得可怕,只觉得有趣。”
她这番话弄得前桥将信将疑,怕多心辜负了诱荷的好意,更怕自己傻乎乎地听信了假象,再次被蒙在鼓里。
可是诱荷欺骗她,能得到什么好处?诱荷会害她吗?显然又不会。
她只能将这一切理解成自己多心,叹息道:“我什么时候能拥有你这么粗的神经呢?”
诱荷哈哈一笑,好像她的忐忑不值一提。
当前桥等人支援到玉龙时,两军果然已经进入交战,固砾军前营离开后,玉龙的城防交给了玉龙守军、固砾军后营和觐坞守军,以及赶来相助的凝云堂侠士。严珂命令众人发动冲锋,与防守玉龙的军人里应外合,前桥还望着牛头马面心中打鼓,怕友军将它们误会成敌军来袭,然而担心是多余的,她听到远方传来的山呼之声。
“真嫄在天!邪魔退散!”
原来那几日西部的天阙之变被所有荆国人察觉,关于真嫄重现的神迹广为流传,本朝帝王不敬神明以致真嫄无佑的谣言,也随之不攻自破。
储君亲征,真嫄相助,引得人们信心大增。什么奉神,都是邪魔!真嫄的眷顾才亘古永存,世世代代守护着这片热土。
无人畏惧,无人退缩,荆人怀着必胜的信念放手一搏,与身经百战的固砾军一道,不仅顽强地顶住了敌人的进攻,还将梧军赶到玉龙北部的山林之中。
前桥总结不出这场胜利要归功于士兵们的努力,还是来自诱荷的催化,又或者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真嫄,以她的名号赐下的坚定信念。总之当黎明重新降临时,包围在梧军之外的荆军爆发出震天慑地的呼喊。
“大荆万岁!吾皇万岁!真嫄万岁!”
诱荷拍拍前桥的肩膀道:“是时候找它谈谈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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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女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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