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肠一断
高一暑假进医院的原因,苏莉已经忘记了。
她那时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期末考试对分班很重要,但苏莉的发挥不足平日的十分之一。
而此前,苏莉在家时不时的胃痉挛、躯体抖动、心悸……也让舅母从冷眼旁观变成了心惊胆战。
因为发作时,苏莉会扯自己的头发。
一个蜷缩起来的人,一边抖一边扯头发,没有什么表情。谁都很害怕。
这些事堆在一块发生,给舅母一家带来井喷式压力,母亲终于赶了回来。
这是苏莉十六年来第一次不省心。
问了很多医生,都说是心理问题,母亲问苏莉哪儿来的问题,苏莉只能茫茫然地回答:“不知道啊。”
她真的不知道。
无奈,母亲只能挂了心理科。
第一个心理医生没什么用,他的确让苏莉说出来了很多心事,从小到大,桩桩件件,倒豆子似的。他很体贴,也很善解人意,苏莉把眼睛都哭肿了。
但没什么用。
一千块钱,两个小时,哭了四分之三。
苏莉回到家只觉得恶心。
她说不清那些恶心是什么,或许是在陌生人面前哭,或许是她终于正视了软弱,除了带来眼泪,什么也不是。
苏莉拒绝再去医院,她对母亲保证自己会慢慢好起来。那段时间,苏莉随母亲一起住在酒店里,的确没再出现奇怪的症状。
她们一起住了一周。
母亲白天在唐川玩,约见几个老友,去几处想去的地方。晚上在酒店和她的外国男友打电话,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苏莉的纯在感全程都很低,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尤其是白天,母亲在前面和友人并肩走,突然想起她,回过头来找她的时候。
是最幸福的时候。
很快,母亲就要离开,她说在唐川已经没什么事了。
那一瞬间,苏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哪。
她窒息般感到惊恐。不想和舅母住,不想再回舅母家。一想到母亲离开的后续,她忽然怕得要死。
但苏莉说不出挽留的话,她只能蜷在床上,拼命揪自己的头发,说不清是心脏抖得快,还是手抖得更快。
母亲很快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母亲。那张才熟悉不久的脸上,浮现出恐惧。
苏莉感受到一滴眼泪,那滴泪从她的眼眶流出来,淌到脸上,再流进嘴里。是咸的。
……
住院其实没什么不好。
不用回舅母家,不用和人交流。
苏莉从头到尾都很顺从,她甚至庆幸母亲什么都没问,没有苛责或是怜悯,只提出了一套住院治疗的方案,她也就毫无负担的接下。
唯一的反抗是药物干预,苏莉不知道母亲是否收到来自院方的压力,反正母亲同意了。
而此后的住院生活,日复一日的枯燥、无趣。三餐很规律,一周两次检查,主治医生每日谈话。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主治医生换了,换成了位头发有些许花白的女医师。
苏莉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起故去已久的外婆。
女医师叫杨花。每天见面第一句,杨医生会问她:“今天想聊一聊吗?”
苏莉最初很难做抉择,比如钱,比如信任,比如是否有必要,这些问题紧紧锁着她。
后来有天她想明白,什么都不做才是没必要。不过痛哭流涕后的厌恶感太强,苏莉和杨医生的对话总是断断续续。
有天苏莉在饭菜里吃到了木耳,她很讨厌木耳,吃到时却都会咽下,隔壁床的把它悄悄丢进了垃圾桶。
“我觉得有点浪费。”苏莉说。
“不浪费舒服,还是扔掉它舒服?”杨医生问。
“不知道。”
“明天可以试试扔掉,思考一下。”
“但我希望明天没有木耳。”
“好吧,希望明天没有木耳。”
这样的对话让苏莉很安心,从那以后,她们几乎每天都唠一点日常。苏莉渐渐对杨医生感到依赖,她希望每天能看见她,说一些不要紧的废话。
苏莉:“医院有一块草坪是秃的。”
杨医生:“是的,其实有很多都是秃的,你发现了哪块?”
苏莉:“我住的那间房的外面的那块,其它草坪都是绿的,但那块是黄的。”
杨医生:“有树吗,或许太阳挡住了阳光。”
苏莉:“没有树,我每天都晒着太阳。”
杨医生:“真好啊,晒太阳很舒服的。”
又或者——
苏莉:“今天的云很漂亮。”
杨医生:“心情也会跟着好点吗?”
苏莉:“不知道…它让我想到一个人,有点难过。”
杨医生:“但是云很漂亮。”
苏莉:“嗯,我一直在看。”
杨医生:“一直都难过吗?”
苏莉:“…偶尔也会开心。”
杨医生:“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了。”
苏莉:“…我不知道。”
杨医生:“没关系,以后会知道的。”
进院之前,苏莉已经想好了死气沉沉的处境,她也的确是那样做的——不和任何病患说话,拒绝任何眼神交流。
和杨医生开口的契机,是外婆遗留的恩惠,这点恩惠丝丝缕缕地渗进来,让苏莉晒到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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