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他北齐抓到私通诸奚的细作,自行处置便是,大费周章引送回南康,将杜相的把柄递到政敌手中,多少有点挑动内乱的意思,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作为获利的一方,祈岚不得不承秦昶这份情,之所以中丞大人不出面,只派他来交涉,无非是不想让北齐太子在这件事上拿乔,以娶走公主作为条件。
“至于祈御史刚才说,公主的婚事是国事,恕孤不敢苟同。”
果然,就听秦昶语带嘲弄,“南康国力鼎盛,朝堂人才济济,像承勉兄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何须要靠女子牺牲姻缘,来替你们平衡局势?你好歹堂堂七尺男儿,羞不羞?”
对于他的言语挑衅,祈岚怀着一份唾面自干的冷静,丝毫不以为忤。
“熙沅殿下一向关心国事,先帝新逝,南康政局不稳,她不会跟你走的。”
嘿,巧了,秦昶心道:是她自己说,要跟我走的。
两人各怀自信,对视半晌,显然谁也未能说服对方,祈岚想了想,换个角度继续劝说:
“先帝爷过去对太子殿下多有照拂,亦算师生一场,太子好该知恩图报。”
而不是趁乱打劫,朝堂时局需要熙沅殿下的威信来稳固,好让他们有时间铲除奸佞,使圣听清明、君贤臣直。
秦昶点点头,“不错,老师的知遇之恩孤没齿不忘,熙沅是他老人家最疼爱的女儿,正因此,我才要带她走。”
离你们这些假仁假义、一心利用她的人,越远越好。
“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人就是油盐不进,以祈岚的口才,也是一时语塞。
“你什么你。”咔啪一声,秦昶手底下一块槽木板应声碎裂,“把公主的婚事跟国事混为一谈,你们问过她的意思么?
她要《水注经》,你拿不出来,打算用什么下聘?家国大义那套虚的,就想人家托付终生?嘿,江左都比你们有诚意。”
他懒得再跟这伪君子多说,起身扬长而去,祈岚在后恨声斥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坊市大散赝品,企图搅浑水,拿本假书就想把殿下娶走,秦昶,你做梦!”
秦昶头也不回,只向后扬了扬手,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
杜启茂今日一早起来,从重重机关锁住的宝库中取出《水经注》手稿,预备着亲自押送去天香阁拍卖行,谁知还未出门,就被皇帝叫进宫里。
皇帝一见了他来,就将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供辞扔到地上,“看看你干得好事!”
杜启茂浑不知发生何事,往地上瞥了一眼,还当又是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每月总有那么三四本,皇帝有何可大惊小怪的。
“朕真是看错了你啊杜启茂,你四处搂钱,朕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竟连诸奚人的钱都敢收,简直是……”
皇帝在肚里寻着适合的措辞,既解气又不至于把人骂得太狠,实是煞费苦心。
杜启茂将那纸捡在手里瞧了瞧,周通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半年前去的关外,原想着早该回了,拖到现在,原来是落到北齐手里了。
他低着头,眼睛转了转,根本懒得读完通篇供词,神态自若打了个哈哈,“陛下,臣前次说远交近攻,正是要跟您提这件事。”
“咱们年年跟北齐买马,价格高不说,马匹良莠不齐,完全是吃了人家的糊弄。咱们南康大可以直接找草原上的马贩子,何必让北齐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成不成。”皇帝连连摇头,“先帝早有明令,不与诸奚通商,如若任由草原部落坐大,一旦北齐不敌,下一个遭创的必定是我南康。”
“陛下,那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
杜相不慌不忙上前,耿贤礼亲笔书写、扬扬洒洒的罪状书,被他轻飘飘往龙案上一搁。
“此一时彼一时,北齐这些年不事生产,打着和诸奚人开战的幌子,蠹虫一样附在我南康身上啖肉吮血,铁了心要把我朝吃干抹净才肯罢休。陛下英明,断不可让他们得逞啊。”
皇帝被他说得一时怔住,琢磨起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他仍是为难,“若只是耿中丞就此事弹劾,朕也可当充耳不闻,不过这次连丰大将军都连夜赶回来了,杜相,这……”
丰承毅掌着兵权,人彪悍不讲理,仗着随先帝征战的功劳,每次回朝当着众臣的面,不把皇帝顶个四脚朝天不肯罢休。
皇帝一想起他就怵得慌,干脆撂挑子,“不如杜相自己跟他们说吧,自然,朕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爱卿放心。”
杜启茂无法脱身,只得给皇帝上眼药,提醒他道:“陛下,今日可是重阳。”
皇帝当然不会忘,小五一早就出宫去了钟山,连招呼都没给他打一声。
他想起谢家拿出的凤印,又是一阵揪心,觑着下面的爱卿,不免心生疑虑,“那边说熙沅有天凰命格,杜相这几日急着寻《水注经》,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杜启茂张口结舌,实在是快被皇帝蠢哭了,苦笑道:
“犬子那不成器的东西,说到天边去,也不可能有真龙之相啊陛下,魏国公贼心不死,该当让丰大将军增兵江左,严加防范。”
祸水东移他用得顺手,却还是被耿贤礼、丰承毅等人拖在皇宫两三个时辰,一头跟这边扯皮,心里还记挂着那边拍卖行的事,直到申时都过了一半,总算暂且休战。
皇帝见状,也动了出宫走走的心思,还邀了耿中丞与丰将军一道,微服前往钟山。
此时的钟山,登高赏景的游客都被拦在半山之下。
紫金塔前,魏国公府的仆从们清退闲杂人等后,开始搭席设座,过百斤的黄梨木太师椅就有十好几张,也不知单靠人力怎么抬上山的。
谢氏一族在外向来讲究排场,今日谢二爷谢宸宏代魏国公出面,商谈世子与熙沅公主的亲事,此刻已在上首就坐。
谢洵坐在他身旁,神情上看仍是平日里的目空一切,其实眼神确实很空泛,自那日被秦昶戏弄过后,一直有些没回过神来。
眼下要说他对熙沅公主这桩婚事有多热切,其实远不如他二叔,自觉已经沦为联姻工具,任由人摆布。
朱允温、祈岚前后脚到来,遭到谢二爷秋风扫落叶般的审视。
一个身无官职、连功名都未有的黄口小儿,另一个虽说上两样都有,却家贫如洗、举止寒酸。
就这样,还敢妄想跟谢家的麒麟子一较高下,简直不自量力。
朱允温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悄声问祈岚:“怎么杜三缺还没来?他不是夸下海口,《水经注》十拿九稳的么。”
祈岚也注意到,早就在山上的秦昶此刻还未露面,心下若有所思。
“眼下杜相正焦头烂额,恐怕没功夫去拍卖行,买下那本《水经注》……”
之所以他俩铩羽而归,是因天香阁开出的天价太离谱,一部连真假都说不准的手稿,要价黄金千两。
祈岚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别说他了,就算忠勤侯府,两三日内凑出上万两现银,也要伤筋动骨。
这么一比,果然还是杜相财大气粗,堪称穷奢极侈,这得贪了多少,才有这么厚的身家。
祈岚一想起这个,就恨得牙痒,冷笑道:“杜衙内你又不是不知,离了杜相走道儿都打摆子,恨不得栓他爹裤腰带上。”
朱允温没想到祈岚也会说刻薄话,甚为苟同,只觉胸中一口闷气松快多了。
祈岚却是心下郁结,秦昶挑这节骨眼捅杜相的把柄,原来是为着眼下这一出。
他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那边谢二爷目光炯炯,也问起北齐太子:“架子就是大,迟迟不来,不会是怕了吧。”
胆敢驱牛撞他家世子爷,他今日是来讨回公道的。
此时的秦昶,正蹲在背山的望湖石上。
白南给他梳发带冠,一心二用,望眼欲穿盯着山下小道,口中念叨,“章旷怎么还没来?”
一不注意手下没个轻重,扯得秦昶头向后一仰,疼得嘶了声。
“不急。”他揉了揉头皮,耐着性子道:“杜相那老狐狸派诸多高手护送手稿,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偷出来,倒还容易点……”
“就是呀殿下……”白南打断他,不解道:“到底在人家地盘上,叫章旷他们明抢,万一把金吾卫召来,搞不好要坏事。”
秦昶手里正捧着他的太子冠,白南从后伸手来拿,爪子吃了他一记五指扇。
“你忘了,杜相手不干净,当年在南阳偷来手稿,这才欲盖弥彰弄出个拍卖,真闹开他就是不打自招。”
白南皮糙肉厚,记吃不记打,咧着嘴眉开眼笑,“对对,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远处城门的方向,此时正有大队人马招摇而出,秦昶定睛看去,口中自信满满:
“以章旷那些人的身手,对付金陵这种温柔乡里出来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诶……那不是杜衙内?”
白南手搭凉棚,忽地脸色一变,指着众多侍卫护在正中的人,“我怎么瞧着他一脸喜气,难道……章旷他们失手了?”
真假
《水经注》在此。
谢宸宏没料到皇帝亲自驾到,不情不愿从起身上前陛见,继而言辞坚定,控诉了世子爷在漪清园的遭遇,要求陛下给江左一个说法。
皇帝和了几句稀泥,走到谢二刚才的座位,毫不客气地雀占鸠巢,看一眼下方五到其三,问杜相,“令郎怎么还没来?”
眼下这个局面,他自然盼着杜征拔得头筹,迎娶熙沅。
来前杜启茂还装腔作势哭穷,号称荡尽家财,以十万贯的天价购得《水经注》真迹,皇帝心下甚为满意。
杜启茂心忧儿子,抹了把头上的细汗,“应该快了。”
杜征跟皇帝一行人前后脚,是从后山小道上来的,气喘如牛扒开身边侍卫,向上挥舞手里宝匣。
“爹,买到了。”
杜启茂轻轻吁出一口气,心踏实落回肚里,上前一顿猛夸:
“我儿就是能干。”
杜征咧着嘴,笑成个破了口的瓠瓜,摘下腰间特大号一只钱袋,翻过来抖给他爹看,“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里面今早装了十万两银票,鼓鼓囊囊一大袋,杜启茂为着做戏做全套,凑出这笔现银着实也费了不少力气。
这痴儿惯是口没遮拦,他并未将《水经注》的来龙去脉交待给儿子。
杜征平生头一回经手这么大笔买卖,更知道了他爹有多疼他,肯拿出这么多钱给他讨媳妇。
心愿得成,他自己都觉得跟做梦一样,一想到那千娇百媚的人儿,以后就是他的娘子了,杜征激动得浑身哆嗦,四下张望不见那抹丽影,又生起忐忑:
“公主呢?她……她不会反悔吧?”
杜启茂倒没他那么患得患失,看一眼周围的侍卫,这才发觉人数少了大概一半,心里咯噔一下:“廖侍卫怎么没跟着?”
今次安排护送的都是他身边暗卫,身手高强,忠心绝对可靠,这才放心让儿子自己去天香阁。
领队的副统上前,“禀相爷,出了天香阁,廖统领发觉有人暗中尾随,来者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手了得,他率人堵截断后,命属下先行护送郎君前来。”
杜启茂听出点调虎离山的意思,廖英杰深得他依重,却没跟在征儿身边,不禁问那副统:“后来你们这一路可有与人动手?”
“并无。”
杜启茂这才放心,带着儿子上前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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