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丕难掩伤痛:“为何,我别无所求,只是想赎罪而已,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沦落至此……”
贞筠摆摆手:“我们之间,早就没有谁欠谁之说了。只是,我因婚姻走了人生第一次捷径,总不好再靠男人走第二次、第三次。”
两叶浮萍大海中
当下的日子,比以前已经好多了。
“并且, 当下的日子,比以前已经好多了,不是吗?”贞筠忽然笑开。
气氛太过沉重, 她有心开个玩笑, 可笑意刚浮上唇边,就僵在原地。
她的眼中浮现泪光:“那就, 再见了。”
她不敢看谢丕的神色,转过身逃也似得离去。
她回来时,天已是蒙蒙亮,行装早就收拾好了。时春派来的护卫仍是一脸菜色,守在车马前。
他们见贞筠即刻就要上车, 只得期期艾艾地拦住她:“夫人,咱们, 这……真要去啊。”
贞筠板起脸:“怎么,我说话都不管用了?”
那护卫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小的们的命,都是时将军救得。这一路上,夫人又待我们这般好,我们哪敢不听呢。只是,那可是浙江。”
贞筠道:“浙江怎么了?江南膏腴之地,谁去了都不想走。别忘了, 军令如山。天塌下来,有我担着就是了。”
众人对视了一眼, 只能往东南赶去。原本一路的车队,顷刻分散成两列,一列继续向西, 一列却折返东南。贞筠掀开车帘, 回望来时的风景, 亦觉五味咋陈,就在这时,琴声却又一次响起,飘渺、空灵,宛如轻云出岫。
这次所奏的却是一首陌生的乐曲。随着曲调婉转,贞筠仿佛看到,竹生岩间,蓬勃向上。漫天的翠色,浓酽幽深,恣肆张扬。她静静地听着,仿佛化作了一尊玉像,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次回去,自然就不能像走时一样舒心。他们必须化整为零,乔装改扮,连夜赶路,一有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
贞筠甚至扮成了孕妇,好不容易一行人磕磕绊绊来了浙江地界。岂料,船刚到码头,就被人包围。
护卫不断点头哈腰:“官爷,我们是良民,是回家过年的,路引俱在,绝不是什么歹人啊。这是一点儿孝敬,还请您和兄弟们喝杯水酒。”
巡逻的士卒却连看都不看,他挥舞着手中的画像,道:“把船舱里的人都叫出来,是不是良民,不是凭你一张口说了算的。”
护卫的背上已经沁出冷汗,这摆明是来者不善。可如今都在船上,要打出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贞筠和一众婢女被拖曳出来。谁知,士卒还来不及问话,贞筠就低下头,一张口就呕吐出来。
难闻的气味,瞬间充斥整个船舱。贞筠一面道歉,一面继续吐:“官爷……实在是对不住……晕船……”
一众人嫌弃地看着她蓬乱的头发和圆滚滚的肚子,把注意力都放在其他人身上。就这样,他们才又逃过一劫。谁知,刚刚弃舟登车才不过一刻钟,异变陡生,又有人追了上来。护卫已是忧心忡忡,他看向贞筠:“夫人,待会一有不对,我们兵分两路,我们拖住他们,您赶紧走。”
贞筠却道:“别慌,看他们怎么说,见招拆招就是了。”
护卫点头,他忙下车。这次的来人,明显不同,衣着光鲜,马匹神骏。护卫心里咯噔一下,他又一次陪笑道:“不知尊驾有何贵干?”
来人却对着马车朗声道:“卑职见过方夫人,佛保公公遣卑职来,邀夫人过府一叙。”
贞筠早就想到,她要回这里来,迟早会和这些人碰上,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来得这么快。护卫们已经拔刀挡在她身前,他们的眼中充满警惕,冲突已是一触即发。
然而,贞筠却阻止了他们,她道:“正好,我也颇为想念公公,想着一见。”
他们最后在一处风景秀丽的江南园林中碰面。佛保一见贞筠就瞳孔微缩,他道:“哟,您这是唱哪出戏呢。”
她离开时,还算是衣着光鲜,回来时却是蓬头垢面。然而,面对他的讥诮,贞筠的态度却是发生了极大的反转。她毫不客气地坐在玫瑰椅上,喝起了茶:“怎么是我唱戏。是您盛情将我们邀到您家的戏园子里,合该您粉墨登场才是。”
佛保不动声色,他道:“快,没眼力见的,快再给夫人斟茶,拿些管饱的糕饼来。”
贞筠大口大口吃着点心,丝毫不顾及旁边人的眼色。
佛保坐到贞筠身侧:“看来,是那姓谢的不行啊,这么着,咱家再给您换一个,干脆这次来个武将,管饱让您满意,远远地走了,再也不想回来,怎么样?”
他面上仍是笑着,可语中透出的冷意,却叫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贞筠摇头:“武将,那更不行了,粗鲁无礼,我更受不了。”
佛保真个和她商量起来:“上次来了一个什么马六甲的苏丹,他有好几个儿子,温文知礼,这个总好吧。”
贞筠仍是摇头:“这又太好了。我一二嫁妇人,人家只怕更看不上了。有没有和我年貌相当,生得俊俏,博学多识,还知冷知热,能被我拿捏的。”
佛保嗤笑一声:“哟,您都自己是二嫁了,还敢开这样的口。哪个眼瞎的,会看上一个无用莽撞的累赘。”
贞筠咽下糕饼,又饮了一口玉兰香片,她道:“当然有啦。您这样的太监,配我不是正合适。您不算男人,我不算女人,您还习惯了伺候人,岂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和对着和尚骂秃驴有什么分别,佛保还来不及发作,就听贞筠又笑道:“您放心,咱们俩要是成了,我一定尽心,家里大事小事,包括传宗接代,都不叫您操一点心。”
佛保看着贞筠的眼神,已经犹如对着死人。贞筠道:“我回来的消息,您报给皇爷了吗?要是没报,不如一块把旨请了。要是能跟您一起浪迹天涯,我一定不回来。”
佛保怒极反笑:“您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贞筠佯怒道:“你怎么了?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佛保:“……”
话说到这个份上,要是真个大骂起来,反而不成样子,只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贞筠却缓和了声气,学着他的样子:“哟,这就气着了。公公,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公公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当真呢。”
她的语声一冷:“只是不知公公的戏唱完了吗,要是唱完了,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
佛保有些讶异,他阴阳怪气道:“这一别三年,夫人倒是更加率真了。”
贞筠失笑:“倒不是率真。不是我说,迟早要划下道来,何必打这些花腔,你就不累吗?我不会进京,但也不会离开东南。这就是我的底线。你有什么看不惯的,不妨现在就说。要是没有,请容我先告退。”
佛保又一次被堵住了,这他妈的,杀是杀不得,打又打不得,现在是连说都说不过了。他本来是打算狠狠杀杀她的气焰,怎么反倒被她压住了。
他正犹豫间,贞筠却真个起身要离开了。她刚跨出大门,此地所有东厂的爪牙悉数刀兵相向。刀光如雪,雪光如刀,映得天地一片洁白。
跟随贞筠的护卫,紧张地挡在她身前。贞筠却摆摆手:“哎,这些都是宫里人,一举一动,都代表圣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们没学过吗?”
她径直走到最前方,竟把东厂的番役逼得连连后退。底下人忙来问佛保的意思:“怎么,真让她走了?可皇爷的意思是分明是……”
佛保气不打一处来:“闭嘴,这还用你说?!”
眼看贞筠越走越远,他也憋不住了,这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道:“方女史,还请留步。”
这个称呼听得贞筠一愣,她转过身:“怎么,您还有事?”
佛保深吸一口气:“有旨意!”
旨意很短,意思也很清楚。贞筠听罢之后,却伏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佛保嫌弃道:“怎么,是欢喜傻了。”
贞筠这时方抬头:“这怎么可能……他让我去织造局任职,还任我做了典正!是谁……”
话问到一半,她自己都愣住了。还能是谁,还会是谁?除了阿越,谁还会费心为她打算,谁还能逼得那个人都不得不让步。
眼泪又一次落下,她们为了她铺好了两条路,让她凭心意而走,而不论选择哪一条,都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佛保此刻已然酸得牙倒了,也不知是哪里来得狗屎运:“方典正,恭喜,恭喜。只是,您这福运虽好,也要懂惜福才是,别一不留神,又被人当枪使了。”
典正一职,负责纠察内外,责罚戒令。这摆明是个得罪人的活,一旦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佛保阴暗地想,李越把她又弄回来,八成又是想她当根引线,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点燃一根大炮仗。对,一定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无缘无故的好。这下,总能扳回一局了吧。
岂料,贞筠施施然起身:“您甘效犬马之劳,我何尝不是甘之如饴。”
只要能帮到阿越,哪怕拿她的命去,她也甘之如饴。
新的变化,同样发生在战场上。时春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其他女将和女兵,出现在战场上。哪怕只有百来人,也足够让人振奋。她们白天一起作战,晚上互相擦拭伤口,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如果这次不抓住,那就再无出头之日了。越是一无所有,越能破釜沉舟。她们凭借一腔悍勇,斩首无数,功勋日重。
胜利给她们赢来了尊重,也增长了她们的勇气。女将们甚至开始畅想,回去后的情形。个个都围着时春问:“说好的银子,真的会给吗?”
“我们应该有官服吧?”
“大概去哪个衙门任职呢?”
时春被问得哭笑不得,尔顷她正色道:“还是那句话,别老想着自己。救人也是救己,我们的根基这般浅薄,如不再扶持些同道,就更加孤掌难鸣。”
这些生活在广西大山的女将们,心性单纯,连声应道:“咱们不是那没良心的,能拉一把肯定拉。”
“等我的府邸发下来了,我就让那些孤儿寡母来住。”
“那么多赏银,我也花不完,肯定要分出去一些。”
“找些资质好的丫头,教她们怎么开枪宰人……”
时春听着这些犹带稚气的话,不由发笑。希望来得太美、太好,叫她都有些不真实之感。或许是因为远离故土,不知情形,一种难言的焦虑,始终压在她的心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而当她回到广东后,这股早已压在心头的焦虑,果然成了真。谁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能完成心学的改造……新的典籍,新的学说,被大肆宣扬,连三岁小孩的蒙书都增添了心学的内容。而理学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排挤。无数学者痛哭流涕,却无能为力。所有人都知道风向要变了。这可不同于科举改制的小打小闹,这是要完成道统的更替。
可心学的创始者王守仁,自得到消息后,却再不肯开坛讲学。风尘仆仆的时春看到他时,惊觉他消瘦不少。她焦急道:“您,您这是怎么了?”
王守仁抬眼,他片刻后像是才认出她。他和她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他为何要如此,难道他不知道,这会带来何等可怖的后果吗?”
皇权失却了最后的束缚,将如山一样,压在每个人的身上。而权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每一次转移都伴随着血腥,得到权力的人有多欣喜,失去权力的人就有多愤怒。
时春的手微微发颤,她道:“她总有她的考虑。我相信她。”
不论何时何地,她永远都会相信她。
谁也不知道李越究竟在想些什么,即便是她的枕边人也一样。在心学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后,他们这才久违地进入蜜月期,毕竟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朱厚照为丰厚的收获而欣喜,更因将至的角逐而兴奋。月池又何尝不是呢?
千家笑语漏迟迟
我会让你摘下这劳什子,和我一道共赏这太平盛世。
又是一个冬天。
月池还记得, 她们到北京的第一个春节。孝宗皇帝仁厚,更是深知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德行。他破格赐了月池黄金五十两,放她回家去好好休息。月池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她辞别了闷闷不乐的朱厚照, 背着沉重的黄金,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迈出宫门,离家越近, 她越觉轻松,僵硬的脊背也渐渐松弛下来。直到这时,她方更有真实之感。她不再是被关在龙凤店里的可怜弱女,而是有了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身份,有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资本。于是, 贞筠就看到,她拉了满满一车年货, 立在家门口。
月池现在都记得贞筠当时的模样,她呆呆地立在矮檐下,手中的扫帚也掉在地上,傻傻地望着她。那个年,她们过得都很开心,躲在温暖的小屋里,吃想吃的东西, 看想看的书,哪怕是只是无意间对视, 都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她们的邻居,和她们一起生活在天桥东的人,却过得并不轻快。冬天意味着寒冷, 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食物。贞筠只是给几个流浪汉送了几件衣裳和剩饭, 之后就有更多的人来找她。他们就像从地底钻出来一样, 面容憔悴,衣衫破旧,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渴望的光芒。他们跪在贞筠的必经之路上哭求,甚至窥探她们的家,一见有人出来就呼天唤地。
月池明白,他们其实并无恶意,实在是无计可施,才想着求人帮忙。可她隐藏的秘密,叫她不能也不敢冒险。月池让贞筠躲在屋内不要出去,她说她会想办法安抚他们,让他们饱暖过冬。贞筠信了,她怎么会不信呢?
然而,月池一出门,就借着太子伴读的身份,找到京兆尹,把这些乞讨的百姓全部赶走。为了不惊扰贞筠,衙役借口在巷子尽头会施粥,把他们骗了过去。这些穷人在大雪天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好消息,怎能不开心呢?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过去,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顿好打。
月池那时就立在巷口,她听着里面的惨叫,确保都打痛之后,她才及时叫停。所有人望着她,眼神充满恐惧,如避蛇蝎,保证再也不会去惊扰。
可她回家后,又是满面轻松了。她告诉贞筠,事情都解决了,穷人们都心满意足回去过冬了。贞筠很高兴,她这才放松下来。月池告诫她,要布施不是不行,可以把东西收拾好,趁着夜色悄悄丢在别人家门前,再不可暴露自家的位置。贞筠点头应了,之后每年春节,她们都会找时间去送东西。直到她们搬了新家后,月池才允许贞筠以她们家的名义大规模地在外城施粥送衣。
贞筠每次做完好事,她都感到幸福满足。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年冬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月池没想到是,多年以后,竟会另一个人对她做同样的事。
朱厚照本来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不肯呆在宫里不稀奇,可他在年关时节愿意白龙鱼服,带着月池到民间走访,就着实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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