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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节(1 / 1)

今时今日,皇上不就是景帝,而心怀鬼胎之人,焉知自己不是第二个栗姬?

而既然皇帝没事,有事的就只会是……李越。想明白这点后,张彩骤觉丝丝寒意自足底升起,冻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皇上不可能会放过李越,他想了她十余年,事到如今爱恨交织,早就撂不开手。而他迄今还没有动手,没有让李越这个身份彻底死去,只是将她留在宫中,就说明还有一些忌惮,一是忌惮李越本人,还有就是忌惮……他。是了,如若只是内政,还不足以让圣上迂回行事,只有又关乎到九边的安定,才能让他投鼠忌器。

张彩很早就察觉到了皇上的防备心理。由于宁王作乱,皇上不得不以最快的办法,来安定鞑靼的政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放心将黄金家族放在“李越之子”的手中。他至少用了三个法子,来削弱他们对鞑靼的影响:

一是继续留杨一清和才宽坐镇九边。这两位都在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本该大加擢升,可圣上虽然有厚赐和加恩,却迟迟没有变动他们的任职地,原因很简单,刚刚安定的局势需要能人来稳定。而杨一清和才宽,也的确是德才兼备。从宣大的百姓皆称颂李御史,到转而还称颂杨总督、才总督,而鞑靼贵族从积极讨好李越,到向皇上大举进贡讨封,就知道圣上的如意算盘打成了一半。两地的百姓已经知道,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在于大明的皇帝愿意给他们这个恩典,并派自己得力的大臣来推行政策。李越,只是皇帝手下的能人之一,却不再是独一无二的救星了。

二是大肆招徕蒙古将领。从永乐爷时,朝廷就有任用蒙古人的先例。如今,朱厚照也沿袭先祖的良好传统,蒙古人中只要诚心归附大明,赐姓赏官结亲一个都不会少。如今黄金家族势微,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两家独大,还都已经归附大明。与其在草原上当臣子的臣子,还不如到繁华的中土去。一些台吉和散夷直接借着通商,前来投效。这又为大明的军队注入新鲜的热血。如今的边军,由卫所中的精锐、一众募兵和蒙古降夷三方组成,早已是今非昔比。

三是命他牵头,调动鞑靼诸部去抵制瓦剌。蒙古分裂为了两大板块,东蒙古为鞑靼,西蒙古为瓦剌。鞑靼留在大明的边地,就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了瓦剌的侵袭。可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鞑靼诸部落更是如此,他们当年不愿意为了黄金家族牺牲自己的利益,如今对大明更是如此。谁愿意拿自己部落的人马去消耗呢?这时,就需要一个居中调度的人,来一锤定音,做这个恶人。朱厚照选中了他,来平衡各方。李越还在明地,他的亲族还在明地,他只能好好干下去,也就此成为了一块夹心饼干。大明是他背后的依仗,他只能好好为朝廷效力,才能得到庇佑,而相应的,他越为明廷考虑,就越需要天子的保护,否则不论是李越的政敌,还是鞑靼的政敌,都会想方设法将他拉下马去。

面对这样的境况,张彩委实如坐针毡了许久。在群狼环伺下,他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恐慌,也开始和月池一样一宿一宿地彻夜难眠,头发大把大把地落下,腮边的肉也迅速凹陷下去。

他新婚的妻子阿茹娜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见状难免忧愁,她虽不解他的愁绪从何而来,却想方设法希望能让他展颜。而张彩正是以这个姑娘的爱情为敲门砖,辗转获得了来自她父兄的支持,将他从孤立无援的境况中解脱了出来。阿茹娜之父是亦不剌太师的弟弟,亦是有赫赫威名的台吉。他们愿意和汉人结这桩姻亲,当然不是为了屈居人下,而是希望能获得更多的通商之利。而这些,恰是张彩能帮忙出谋划策的,也是他在月池的帮助下能给予的。

有了自己的力量,在面对朱厚照的压制时,张彩总算不至于一直坐以待毙。一来,小王子的身世之谜就是他手中的王牌。他通过他们,来控制黄金家族的嫡系。二来,丹巴增厝还在鞑靼,他以这个喇嘛为媒介,与西藏又结成了稳固的合作关系。喇嘛教如今已经在草原上遍地开花,而他张彩在教义之中亦有重要的地位。由此而来的信众,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三来,瓦剌自被满都海福晋击溃之后,就成为了一团散沙,其中的一些小部落长久缺衣少食,在草原上游荡。张彩不是蒙古人,他没有派别之恨,只要这些部落愿意归附,他和他的岳丈,很乐意有新队伍加入进来。

至此,鞑靼贵族、他和李越以及皇权本身原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可如今,李越的身份暴露,这个三角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一方面,李越身份的暴露,意味着鞑靼小王子身份的揭发,这对明廷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另一方面,李越这方的势力,大大的削弱,对皇上来说,是一个拔除他们在鞑靼影响的好时机。没有鞑靼作为最后的屏障,李越就和其他大臣没有区别,即便是内阁首辅,在皇权的车轮下,也只有陨落的下场……

他不能眼看着李越走向毁灭,取了她的性命,不是真正杀了她,只有打破她的梦想,碾碎她的希望,才是彻底毁掉她。谁能忍心,看零落成泥碾作尘呢?

可要如何破这个局,他却亦是一筹莫展。不是人人都有鱼死网破的能力,很多时候,鱼只能在金丝网中苦苦挣扎,遍体鳞伤,哪怕耗尽最后一口气,都无法挣脱网的束缚。

用尽陈王八斗才

可愿效仿太史公,任中书令,长伴左右乎?

可即便明知是死路, 他也不得不去做,就如李越不得不去一样。摆在张彩面前的,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向索布德公主披露一部分真相。

得知真相的公主, 果然大吃一惊。然而,她在短暂的惊骇过后, 却是狂喜。她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色彩,一张口就是狂笑:“汉人皇帝和李越居然都要死了,这可真是活该!他们杀害了我们这么多子民,早就该死,长生天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如今在自己的王庭却要处处受人钳制,心中早已生怨。

张彩眼中划过一丝暗色, 可他仍旧耐着性子解释:“公主,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据外臣探知的消息,皇上病危,宫中大小事宜,都由刘瑾主持。这是个贪得无厌的大奸宦,当日便是他认为,应向鞑靼索取大量的朝贡, 您可还记得吗?”

索布德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疑不定地看向张彩。张彩道:“不是每个皇帝, 都像万岁一般,知道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 也不是每个官员都如李越一样, 有一副菩萨心肠。一旦刘瑾和刘瑾的傀儡掌权, 你以为对鞑靼会有好处吗?”

索布德公主道:“你少在这里吓唬我。有我们在,才能阻挡瓦剌的侵袭,即便是换了个皇帝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一样需要我们来守卫边地。你是和那个刘瑾有仇,担心他来取代你的位置吧。”

张彩听闻此言,却并不慌乱:“大明真的需要你们守卫边地吗?我看未必吧。别忘了,当日滴血验亲,刘瑾也在现场。他大可把这事咬死坐实,公开小王子是李越的血脉。黄金家族没了嫡系的继承人,就会彻底沦为一盘散沙,底下的部落、瓦剌都不会再心服口服。草原又会失去和平,重陷战乱之中。这时的大明,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等到你们打得差不多了,再来招徕残部。从此,鞑靼和瓦剌都没了,又还有什么需要防备的。这样的情形,难道是公主你所乐见的吗?”

索布德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如今的局面大半可以说是李越从中转圜的结果,而李越为何愿意从中转圜,主要还是为了保守她自己的秘密。他们捏着这个把柄,所以才能挟制张彩,确保自己名义上的统治地位。可如今李越都要死了,她是男是女,本就没人在乎。而他们手中的把柄,也就成了废物一桩了。

索布德公主道:“他说是李越的儿子就是了吗?我难道不能说李越就是个女子吗?”

张彩失笑:“公主,这两个说法,虽然都很离奇,可不得不说,假的那个,比起真的那个,还是要真上许多。更何况,如今是黄金家族势微,各大台吉巴不得头上没有人压着,你说,亦不剌太师和瓦剌是更愿意相信王子为杂种呢,还是继续忠心耿耿将他供起来呢?”

此言一出,索布德公主的神色终于沉了下来,她本就不是个多有政治头脑的人,早已被张彩这连番边鼓乱了心神,远没有想到,刘瑾凭什么一手遮天,更没有想到效仿她的母亲,小王子的出身存疑,可还有她在,还有科尔沁等近亲在,她只要放话招一个上门女婿,自有人愿意来拱卫这莫大的家业。她在母亲的影响下,将自己视为一个无用的女子,而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弟弟身上。

她问道:“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来找我,是已经有应对办法了吗?”

张彩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只有釜底抽薪了。刘瑾不过仗着自己是天子的近侍,有机会篡改遗诏,这才如此张狂。他们能立皇帝,难道我们就不能吗?”

索布德公主瞪大双眼:“我们?我们怎么立。”

张彩道:“那可是皇位,谁会不动心。我们大可在临近九边的地方,联络藩王,以讨伐刘瑾的名号,起兵勤王,杀京城一个措手不及。要是皇爷没有驾崩,他必会感激我们的恩德,要是皇爷真的驾崩了,谅刘瑾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戕害宗室,和我们整个鞑靼作对吧。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事后刘瑾说什么,我们都能将其打成胡说八道了。”

索布德公主万万没有想到,张彩竟然一开口就是起兵攻打京城。她虽然称不上是睿智明达,可说不上傻,不论如何这都太冒险了。

张彩只能竭力苦劝她:“我探得的消息,各地藩王早已是人心浮动,一旦咱们开了一个头,其他人必然也会跟上,届时天下大乱,朝廷一定会以安抚为要,鞑靼也能从中获得大量的好处……”

可惜的是,饶是张彩舌灿莲花,索布德公主却仍旧迟疑不决。她过去从来没有担当过这样的责任,现下自然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张彩苦劝无果,只能黯然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帐中,长叹一声,终归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要想方设法去说服亦不剌太师。可他又有什么筹码去劝说亦不剌呢?

张彩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愈想愈乱,许久都不能冷静下来。家中的婆子就是在这时,端了热腾腾的马奶酒和烤羊腿进来,张彩却没有丝毫胃口,他不耐道:“撤下去吧。”

婆子却稳稳托着托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油灯下,她漆黑的身影将张彩笼罩在内,恍如山间的鬼魅。张彩硬生生从深思中被拉扯出来,他愕然抬起头。婆子垂眸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与她平日怯弱胆小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日,鞑靼和大明议和,月池提出将汉家女子带回故土,可这些妇人却因人言可畏,宁愿客死异乡。月池虽然没有强行将她们带走,却还是嘱托张彩好生看顾她们。蒙古人没有那么重的贞洁观念,张彩选忠厚老实之人,将年轻貌美者一一发嫁。而那些年老色衰,身体孱弱的妇人,却因无处可去,日夜哭号,恳请张彩给她们一条活路。张彩念及月池,到底心怀不忍,索性将她们留在自己身边。这些婆子逃出生天,不必卖身度日,自是欢天喜地,将张彩的起居照顾得妥妥贴贴。这样的主仆关系,也因此长存了下来。

可今日,这个低眉顺眼的老妇人,却昂首挺胸站在张彩面前,一张口,再不是一口浓重的方言,而是正宗的京片子。她嘿嘿一笑:“李侍郎素来怜香惜玉,对落难女子多有庇佑。张郎中对李侍郎情深似海,定然愿意从他所愿,急在他所想。圣上正是知道这点,所以遣奴婢混在被鞑靼掳来的妇人之中,我果然如圣上所设想的那般,长留在您身边,终于逮住了机会,给您捎信来。”

她从怀中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张彩:“您瞧瞧。”

张彩袖袍下的手不住发颤,一滴滴冷汗沿着脸侧流到后颈。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这封信不是他所想的威胁恐吓之语,而只是一封平常的家书,一封出自他父亲之手的嘘寒问暖的家书。

父亲又得了一个孙子,他的欢欣愉悦仿佛要透过纸面沁出来。在信中,他和全家人由于朝廷的加恩,尽享荣华富贵。他不住地感谢天恩浩荡,叮嘱他要为国尽忠。张彩只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婆子犹自笑道:“您猜,您周围愿意给您送信的人还有多少,您再猜猜,有多少人愿意为了您那一点痴心,搭上身家性命去冒险呢?”

他木然坐在那里,神采奕奕的双眼已变为死灰色。本来就是打算鱼死网破而已,可没想到,连挣扎的机会,都被堵死了。皇上不愧是皇上,早在走第一步时,就算到了今日,不仅有阳谋,更有阴谋,不仅有间谍,还有威胁。

张彩哆嗦着起身:“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做这样的事!”

婆子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傻子:“那是天子,执位至尊,无敌于天下。有什么是皇爷不能做的,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又是天子,又是皇爷,平常人呕心沥血去奋战,却敌不过他一根手指头。李越是如此,他也是如此。悲愤到极点后,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是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讶异地看着他:“什么?”

张彩又问了一遍:“是赐我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失笑:“您可真是视死如归啊,可惜啊,这些老婆子都带得没有。只有一句话罢了。”

张彩一凛,只听她道:“皇爷问你,可愿效仿太史公,任中书令,长伴左右乎?”

太史公即司马迁,司马迁因为李陵求情,开罪汉武帝,而被罚受宫刑。他惨遭阉割之后,被调任中书令。中书令正是汉代的宦官官职。张彩以为自己已然气到了极点,可没想到,朱厚照总有将人逼疯的本事。原来,杀了他还不够,还要当着李越的面,将他踩进泥里,让他一生一世都抬不起头。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婆子问道:“快给个准信,我还要回话啊。”

张彩霍然抬起头,双眼亮得瘆人:“有劳您老,回去问皇爷一句话。胜败兵家事不期,沙场失意情场得。他就不怕,那人是宁可选太监,也不要至尊么?”

机关算尽太聪明

新帝站稳脚跟后,再擢升我为内阁首辅吧。

这是极度激愤下的诛心之语。他输了, 可朱厚照也永远别想得逞。千古艰难唯一死而已。他不怕死,李越亦不怕死,那么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他本以为这婆子也会怫然变色, 他再没有当堂质问朱厚照的机会, 只能通过他手下人的恼羞成怒的神情,来略略出一口恶气。可又一次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 婆子并没有动怒,却仿佛是早有准备:“你自觉堪比司马迁,以为身受宫刑,还能博人怜爱,可你的所作所为, 实际与王振有何区别?”

“你觉得自己冲冠一怒为知音,弃为人廉耻、为臣礼义、为子节孝, 是彪炳史册的壮举?你觉得李越,看到边地狼烟,看到她不惜一切营造的和平毁于一旦后,会为你而欣喜若狂,感动不已?”

这连珠弹炮的质问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就像草丛中的冷箭一般,一不留神就深深扎进人的心窝里。张彩就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 他愕然抬起,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的, 再也不是眼前干瘪的老太婆,而换做了那个傲慢狡诈的青年皇帝。他正冷冷望着他,眼中闪烁幽光。张彩不由倒退一步, 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这时, 第二封信递到了他面前。

他愣在原地, 最后还是咬牙开拆开。信上的一个个墨字活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化作了一个虚影,化作继续的质问。

他问道:“你知道她不会,可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张彩喃喃道:“那都是因为你,我知道,你要将她逼上绝路了,我不能眼看她这样,我没有办法了……”

张彩面前虚幻的人影冷笑一声:“你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她的知音,天下只有你一人懂她?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别人。十六年竹马青梅,朝夕相处,我们相见时,你还不知在何地蝇营狗苟,溜须拍马想要再进一步,怎么如今,反倒又打肿脸充英雄来。可惜,鎏金泥胎,外表再光鲜,也改不了龌龊的本质。”

张彩怒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只是想独占她,扭曲她,根本就不会尊重她。”

“那么,你这样的自作主张,就称得上是尊重爱护?朕只是想将她拉回世俗,而你却是自己找死,还想将她拖进地狱。你心知肚明,你不过是一个只知道感动自己的可怜虫而已。你在此地的挣扎,于她的处境没有半分改善,反而会让她的良知更受煎熬。而你要的就是这一点,你情知你样样都不如朕,能豁出去的只有这条贱命,像绊脚石一样,永远横在我们之中,逼得她内疚不已,无法存身。你明知她会因此而死,可你却毫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那点情能否得到回应,你畏惧的是李越彻底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你不觉得,你才是得不到就要毁掉的恶人?”

这样的倒打一耙,让张彩惊呆了,他身子一震,整个人僵立不动,而后他才反驳:“你胡说。我并未这么想过。明明是你苦苦相逼在先,如你没有将她困在宫中,本不会有后来之事。难道你动了贼心,我们就该坐以待毙么?”

他说得义正词严,这份提前写好的信,却像是预知了他的一言一行一样,将他的退路全部堵死。那个人仿佛就立在他面前,高高昂起头:“谁告诉你,她被困在宫中,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你焉知她不是因江南自焚案而心灰意冷,焉知朕此举不是为了为国锄奸,叫她安心?张彩,心中有粪土,所见皆粪土。你道朕缘何能未卜先知,正是李越示警,说你为人偏激,难免会做出悖逆之举,苦苦求朕,不要让你铸成大错,饶你一命。”

张彩看到此,终于无法维持冷静,他目眦欲裂,持信的双手不住颤抖。一旁的婆子只听他嚷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婆子忙按住他道:“快闭嘴吧。你想把外头人吵吵进来,亲爹亲娘都不要了。”

张彩如遭重击,只觉整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的家族还被攥在人家手中。他低下头,信上最后一行墨字如锥子一样扎进他的眼眶中:“如不是为了她,何须与你多言。”

这恍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他压垮。特别是在婆子叮嘱他好自为之后,否则只能进宫去做王振后,他更是难过到了极点。皇上这样睚眦必报的性格,在占据绝对优势的前提下,还愿意放他一马,连谋逆大罪和夺妻之恨都不计较……原来真是李越,原来真的是李越……帝王的强权,不能摧毁他的脊梁,而来自心上人的彻底否定,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战败后,汗廷再也不能迁移到草原腹地,而从九边到北京本就不远,密探沿途换马递送情报,更是快捷。四日后,朱厚照就收到了探子的回复。在看到“张彩泪流满面,难以言语”之言,他的心才终于落定下来。《孙子兵法》有云:“上将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虽然不怕他翻起大风浪,可要是能兵不血刃地训狗,不是更好吗?更何况,还是张彩这条好用的猎犬,既不会唯利是图,又为情义、亲情的铁链紧紧束缚,不能越雷池半步。

说来,李越教会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情之甜,情之苦,情之酸,情之痛,他都从她身上一一学到、体味,他也能将她施加于他身上的手段,熟练地用出来,确保自己的统治稳如泰山。可为何,明知她是什么样的伎俩,却依然无法挣脱情网?

他用诈死的办法来试探她,试探群臣。得到的结果,却让他的心越来越寒。他甚至开始后悔于这样的试探,为何要这么做呢?他已然大半月不曾上朝了,平日里那些满口忠君爱国的人,现下唯一打算做的,就是努力将自己的人送到他身边来,想尽办法将他刺激而醒,好让他依他们的心意,确定下一任继承人。即便连大九卿也是如此,他在初初大惊之后,亦回过神来,民贵君轻,国贵君轻,他们在乎是政权的安稳,在乎的只是有人来当这个皇帝,至于这个人是谁,大家其实并不怎么看重。

至于他的妻子和母亲,夏皇后身陷偷情局中,已经彻底废掉,连乾清宫的门都不敢靠近,而张太后……他一直在想,如果是朱厚炜躺在这里,她还会这么不作为吗?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冲到他身边来,照料他,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

他的性子,与平常人不同,越到了绝望之时,反而越不会收手。李越迄今还没有什么大动静。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为何不将一切都打碎,彻底毁灭他无谓的妄想呢?

他又一次叫来刘瑾:“答应江彬的条件,叫他入宫吧。中秋佳节将至,我们父子也该一会了。”

刘瑾一窒,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完了。

之前宫中传召多次,但手握重兵的平虏伯江彬找尽了各种理由,甚至言称为父皇在民间四处求药,心急如焚,不慎从马上跌落,摔断一条腿,所以无法入宫。江彬刚开始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也是忐忑慌乱居多,可后来随着各方势力陆续来拉拢他,他渐渐就镇定下来了。天子无子,只能以小宗入大宗。可到底选哪家的小宗,这就有说法了不是。

刘瑾和锦衣卫如今铤而走险,不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刘瑾他们也知道,光凭他们这几个人,要矫诏是难于登天。内阁正在积极动作,力图与勋贵、团营达成一致,来控制局面。萧敬等人,也在宫中努力说服张太后,希望她能迈出一步来,主持大局。这个时候,刘瑾当然也继续强有力的军队在背后支持。这才是刘瑾马不停蹄召江彬入宫的原因。

江彬起先不入宫,一是不确定朱厚照的身体状况,二是不想进去之后万一一招不慎,沦到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而等他在佛保那里得到确切消息后,他就又换了一副姿态,皇上真的要死了,文官和宦官开始争权夺利,那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武将,不就可以漫天要价了。他开始在等,等看那边能给他更多的好处。

没想到,还是刘瑾更没有底线一些,这才几天,他居然都应下了。江彬在大喜之余,又觉得他答应得太爽快了,会不会有诈。万一把他弄进去,把刀架在脖子,那时他说什么也没用了。而他手下的许泰,却劝他答应刘瑾。

许泰道:“江哥,那群士大夫毕竟与太监不同,他们是满口仁义道德,名正言顺啊,一旦他们站稳了脚跟,还指不定找个什么理由,将咱们赶回到九边去。可太监不一样,他们单凭自己,不能叫天下心服口服,只能靠咱们在背后撑着。而且刘瑾那一把年纪,谁知道还能活几天,他一死不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江彬连连道有理,瘿永道:“至于您的安危,就不用担心了。我们都还在外头,他敢怎么样。”

江彬心下存疑,半试探半玩笑道:“就怕我进去之后,又来一个王爷,给得好处比代王还要多,那时,兄弟们恐怕要换人做大哥了。”

刘晖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过了命的交情,难道在你心中,我们就是这种人吗。”

许泰这时再也不讲感情,反倒说起实利:“大哥需得守在皇爷身边,才能保证遗诏如我们所愿,这事谁去都不合适,只有身为义子的您,才有这个资格。要是我们不听话,您随便改一句遗诏,我们不就都完了,该担心的是我们才是。”

江彬一震,他如同饱饮了美酒,这就是身为皇权代理人的威力,只要一句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想了想道:“我怎会那么待兄弟们呢?大家要是不信我,不如我们在歃血为盟立毒誓如何?”

众人就此在关帝爷面前发了毒誓,江彬这才准备赶在中秋前入宫。

而刘瑾一早就奉朱厚照的命令,将消息转告给了月池。月池彼时正在服药,她依旧是一身男装,乌发高束,漆黑如墨,而面颊却是苍白如雪,只有嘴唇因药汁的浸润,鲜红如血。

刘瑾缓缓开口:“……江彬,答应入宫了。”

月池的动作一顿:“你不是要坚持兄终弟及吗,怎么也变卦了。”

刘公公都快要演不下去了,但该说的还得说:“内阁苦苦相逼,我们也没法子。我们这点人马,在宫里打打闹闹还行,要是出去,还不够人家一碟菜。这时只能靠江彬了。再说了,代王给得也不少了……”

月池不动声色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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