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句“又又”,都在提醒着温柚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可以真正停留和依靠的归处,她的性格更加孤僻了。因为幼年早慧,智商超群的原因,她小小年纪一连跳了好几级,每每都会被班里大了好几岁的新同学视为小怪物。
他们嘲笑她个子矮,长不高,她反唇相讥,有理有据地罗列他们的缺点,踩了他们的痛脚,气得他们面红而赤,一哄而上,最后反被温柚以巧劲化解,又或者闹到班主任面前,让一众人吃了一嘴灰。
也是因为她不肯服输的性格和一骑绝尘的成绩,没人当她朋友,自然也没人愿意听她发牢骚。所以她渐渐地只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积压在心底,竖起厚厚的心防,不让任何人接近。
可就算看起来再无敌的人,心也不是刀枪不入的,血肉筑成的心房怎能抵御刃口般锋利的言语?
来自更为年长的导师同学明目张胆到近乎恶意的对待,让温柚连带着过去十几年踽踽独行的寂寞一同爆发,她变得更加不近人情,甚至能够连续一个星期都不主动与人说一句话。
师兄是第一个敲响她心扉的人。是他告诉她,大海是一个吸收并消化坏心情的垃圾箱,对着它,她可以不用再故作坚强。如果大海收到了她的心声,那么她接下来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幸运。
也许那些话在当时有那么一点哄孩子的嫌疑,对着大海叫嚷的行为也确实有些傻气,但不知道是不是那晚的海风太过温柔,像逝去多年的母亲的抚摸,又或者是四下无人的静谧让她感到安宁,在许烁生的鼓励下,温柚第一次尝试对着寂静寥落的昏蓝海面吼出了自己的烦懑,把胸腔中积压已久的燥郁通通发泄了出去。
而那时候的师兄听着她对两人共同的导师的怒骂,却只是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像包容着一个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小女孩。
温柚还记得当时对上那双温柔眼睛的瞬间,那快到不正常的心率。
她才知道有一个人,一件事物愿意陪伴她,愿意当装满着她所有情绪的漂流瓶的感觉有多么美妙。
也是从那时起,她喜欢上了温文尔雅,笑容明朗的许烁生。
那片海也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直到她拿到了博士生毕业证书,准备在那里告白的那一天,一切美好的意义都变了味——
她在海边吹了四个小时的风,一直等到精心垒起来的沙滩城堡被涨潮的海水冲毁,告白的灯串也因为电量的耗尽而光芒熹微。她以为被放了鸽子,沉默地收拾了所有东西准备回家,收到的却是许烁生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抢救的消息。
不仅是身上大面积的创伤,许烁生的脑部也受到了严重的撞击——从一个会说会笑,前途一片光明的青年,变成了一个终日昏迷不醒,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回忆终止,温柚也停下了倾诉。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温柚转身走出了病房。
夏天的傍晚,天际的云彩总是格外烂漫,晖光灿然,云蒸霞蔚,绚丽而梦幻的颜色将远处的风景装点得格外美丽。与疗养所高昂的费用相对的,这里的绿化条件和环境设施都是经过专人设计,看上去让人十分舒心。
晚风拂面而来,温柚和许宁微并排走在疗养所里供病人散心漫步的小路上。二人身量相当,气质婉约,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对孪生姐妹。
“小微,你会怪我吗?”
温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
许宁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温姐姐,我感谢你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要怪也是怪当初那个酒驾的司机,你并没有错,不需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她停下脚步,迎着温柚愧疚的目光展颜一笑:
“如果哥哥现在是清醒的,可能才要怪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温柚垂下眼睫。虽然理智上赞同她的话,但情感上,三年来的自责已经深深扎根在她的心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拔起的。
因此这些年,只要她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不是她非要他开车来海边,如果不是她对那片海有种莫名的执念,也许他就不会在半路碰到那辆酒驾的货车,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将师兄的遭遇全都归咎到那个司机头上,哪怕她仅仅只是一小部分原因,也总是控制不住自虐般地回想。
许宁微见她不语,也知道她的心结并没有那么容易解开,只好无奈地握住了温柚的手,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温柚姐姐,你不要再自责了,这些年来你为了哥哥的病四处求医,还请了护工,让他住进了这么好的疗养所。我的内心已经很感激了。”
许宁微顿了顿,又道:
“更别说为了不让哥哥的心血白费,你扛下了所有压力,一个人把偌大的团队肩负起来,走到今天,让我的病得到救治,让更多和我一样的患者看到生的希望……我都知道的。如果不是你,我们兄妹俩完全不可能活到今天,所以你从来都没有亏欠谁,相反,是我们欠你良多。”
温柚抿抿唇,看着前方空空长椅上映着斜阳的光晕不说话,半晌,呢喃细语飘入风中:
“如果他能醒过来,我也许就能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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