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碧满心的思绪乱如麻,如今这小沙弥一说才顿感周身一阵阵寒冷,不由得苦笑,道:“是啊,这雨好凉……”
“进来烤烤火罢,把衣裳晾一晾,等着雨停了再回去,恰巧马上就开饭了,施主不妨用了斋饭再走,也用不了多久。”
离开那里,珠碧一颗狂跳的心逐渐平稳,稍加思忖,便应了小沙弥的建议。
斋堂内的观音端坐莲花之上,手持净瓶青柳,庄严慈悲,珠碧望着他,心中才逐渐平稳下来。
小沙弥往火盆里丢了块碳,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拨着火堆玩儿。
见珠碧杵在那也不脱披风,小沙弥抬眼问道:“湿衣服穿在身上会着凉的耶,施主怎么不脱呢。”
厚重的披风淋了雨,寒气直往里头钻,他又岂会不想脱。
可他下午接客完之后披了披风就急匆匆地跑来此地,衣裳不曾换过,里头穿着的衣裳不男不女艳俗不堪,甚至还附着着男人的……
在此佛门清净之地,他岂能露出那一身大红大紫平白污了诸佛慧眼。
珠碧反而将披风拢得更紧了,嘴角勉强撑开一个笑容:“无碍的……烤一烤一会儿就干了。”
“好罢,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耶,做事总是奇奇怪怪的。”
不懂,不懂就好。
红尘中的污秽是非,不该沾染到佛门清净之地来。
斋堂内很静,静得可以听见碳火哔剥声,时间像是凝固了。
珠碧怔怔地盯着盆中跳动的火星,良久,忽地开口:“小师父,世间果真有因果报应么。”
小沙弥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唔,自然是有的。施主问这个作甚么,你做坏事了?”
“是啊,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害过很多人。”
为了坐稳风月场头牌的位置,他珠碧害过的又何止云舟一人。
云舟死的时候他是怕的,可第二个、第三个以后,心就麻木了。
欢场表面灯红酒绿,可其中暗流汹涌,稍稍放松就能将人拖下地狱,死无全尸。
为了活着,珠碧没有其他办法了。这双手沾满罪业,死后魂归地府,等着自己的或许只有那无尽的炼狱。
“施主。”小沙弥摇了摇头:“师父说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有悔意,现在回头还不迟。”
珠碧一笑,像三月春花一样明媚。
“小师父,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我不害人,多的是人来害我。不往上爬,就注定只能是一块垫脚石。被逼上这条路,早已无法回头了。
在这声色犬马的污淖之地,一旦回头,只有死路一条。
小沙弥困惑地扒着头:“好罢……我还小啦,佛理只懂得一星半点,好多我都听不懂哩!方丈说等我长大以后就会懂啦,要不你以后再来问我!”
珠碧但笑不语。
火堆里传来哔剥声。
“嘿嘿,熟了。”
小沙弥拿着火钳拨开火堆,原来底下埋了许多栗子,此时乌漆嘛黑的,他一个个夹出来,分了几个给珠碧,自己捡起一个剥壳,被烫的龇牙咧嘴还不忘对珠碧道:“这是后山上将将才采下来的栗子哦,可甜啦,施主尝尝。”
已是腊月了,天寒地冻地,怎还会有栗子?
珠碧不解,不知这腊月结出来的栗子吃了有甚么不同,珠碧优雅地拈起一颗拨开,就算表面的灰土弄脏了他精致的美丽指甲也毫不在意,和快乐的小沙弥一样,只全神贯注地剥着手上的栗子,那金黄果肉露出来时珠碧终于笑起来。
放进嘴里,又粉又糯,轻易就能被舌头推开,十分香甜可口。
好不夸张地说,这是他吃过最香甜的栗子。
小沙弥已经飞快地解决掉了七八个,吃的一嘴的灰,到底是个小孩儿,天性便是这般模样。
珠碧看着他越抹越脏的小脸,心下不由一阵酸楚,自己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接客都不知接了多少回了罢。
“今年好奇怪哦,后山上的花树果树到现在还开着,那么厚的霜都冻不死它们哩,最奇怪的是后山上的蔷薇,花期都过去小半年啦,就在前几日仿佛是一夜之间全部都盛开了!师兄们都说,是神仙下凡了才会这样的。”
呵——
这小屁孩当真是说话不打草稿,天寒地冻地,开个劳什子的蔷薇花?
还神仙下凡,珠碧从不信神仙。
神仙不过是庙宇里镀着金漆的泥塑,它们渡不了苍生,也渡不了世人。
他们只会悲悯地看着浩瀚苍生万千劫,却甚么也不会做。
当初送云舟的骨灰来这里,也不过只是因为红尘外的人,不会看不起他们罢了。
珠碧不信神,不信佛。若世间有神有佛,为何任他挣扎污淖十余年而不管不顾?为何纵容萧启那样劣迹斑斑的恶人横行世间依旧享有富贵荣华?
这荒唐尘世,可悲,可叹;这漫天诸神,可笑,可怜。
想起早已过去的童年往事如烟尘散,这么些年珠碧逢场作戏卖笑逢迎,人前卖笑人后费尽了心思自保,哪怕丧尽良心,哪怕满手罪恶。
神佛不渡他,他唯求自渡。
“施主?施主?你在发甚么呆呀!”小沙弥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才把珠碧的神唤回来。
小沙弥又道:“我们一起去后山看一看罢!满山的蔷薇花,可好看了!没准真的能遇到神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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