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庆区第三人民医院是一所占地二十亩的中小型综合性医院。
医院的停车场位于消毒供应中心以及信息管理科之间,与急诊部和住院楼有一段距离。消毒供应中心以及信息管理科的大部分工作人员早八晚六,这个点除了值班的人,其他人早就下班了,因此,除了偶尔进出的车辆,现在的停车场没有什么人往来,约莫也没有人注意司徒建兰狼狈的模样。
“我了个福生无量天尊勒……”
司徒建兰一呼一吸都疼得打颤,可他看着王福贵的鬼相,依旧忍不住嘴贱,“你小子来真的啊……”
王福贵的五官错位,眼球爆出,鼻梁骨折、下巴破碎,青白的脸庞满是红到发黑的鲜血和浑浊的脑浆,看得出来死得很惨烈,但是司徒建兰知道,这不是他突然化作厉鬼的原因。
不是什么人死了都能成为厉鬼,在司徒建兰给王福贵下镇鬼符之前,王福贵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阴魂。
看来这个庄家做的事应该会超出他的想象。
“少废话。”
王福贵现在感觉出奇的好,他兴奋地转着边缘缠绕着红血丝的眼珠子,扭曲的鬼爪又往司徒建兰的胸膛进了进,死死扣着道士的皮肉,“我本来只是想借黎锦秀躲一躲,可是你偏偏要自找死路——”
“啊!”
三张镇鬼符自王福贵的后背处拍进了他的魂体中,司徒建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一脚踢开!
王福贵像一只破破烂烂的风筝一般摇摇晃晃地飘起,摔在地上,他僵硬地张开嘴巴,露出血肉模糊的口腔和舌头,鲜血急涌而出,却费劲地说着话:“你、你……!”
司徒建兰捂着胸口破破烂烂的衣服,喘息了几声,道:“我的符质量的确不好……”最好的那张符给黎锦秀了。
“但我量大啊!”
司徒建兰咧嘴一笑,唰地展开了一迭镇鬼符。
王福贵趴在地上,四肢歪歪扭扭,他的关节沾着碎肉、结缔组织和鲜血,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脖子早断了,头却诡异地抬起。
他怒目而视,戾气暴涨:“你找死!”
刚刚司徒建兰用在王福贵身上的三张镇鬼符应声而碎,他以一种扭曲的姿势飞速地窜了过来,连带着的阴气和戾气如江水咆哮,摧枯拉朽。
“靠!”
司徒建兰丢出手中的一把符纸,捂着受伤的胸口、踩着疾走符,拔腿就跑。
可那些符纸却只是稍稍拖延了王福贵的速度,不过瞬息,他又追了上来。
司徒建兰受着伤,本就跑不快,王福贵穷追不舍,不停地伸出去手去抓他的脚踝,司徒建兰好几次躲避不及,被抓出一道道泛着黑气的伤口,鲜血长流。
“……贫道今天……不会就栽在这里了吧……”司徒建兰逃窜得几近缺氧,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
不行,这样他坚持不了太久,必须想办法拉开距离。
司徒建兰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宝镜,掐诀步罡,猛地将其对上了王福贵:“古镜照杀万年鬼,急急如律令!”
镜中金光乍现,像是根根金针飞去,穿透了王福贵的魂体。
“啊——!”
王福贵痛苦地大叫,身体开始变得模糊。
司徒建兰也并不好受。
他天资普通、修为不精,又受了伤,驱使起这方宝镜十分勉强,不过几个呼吸便开始七窍流血,再用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但是现在王福贵摆明了想要他的命,司徒建兰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刃带火的长剑不知从何而来,逼开了王福贵。
“火狱灵灵,天师勑行。造狱力士,奉命严威。收摄邪鬼,毋辄容情。急急如律令!”
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挡在了司徒建兰前方,他脚下步罡,双手结印,声如洪钟,那把宝剑飞起直插入王福贵的天灵盖之中——
王福贵睁大了眼睛,狰狞可怖的鬼面在火光之中寸寸龟裂!
“啊啊啊啊啊啊——!”
司徒建兰软倒在地,看着那个年轻道士的背影,心有余悸地喘息。
“无有师兄!”
悦耳的女声传来,司徒建兰侧过头,看到匆匆赶来的一个年轻的女生。那个女生着急地看着那个驭剑的年轻道士,她没有穿道袍,司徒建兰观她气韵身形,知道她应该是个坤道。
“明白。”
那道士翻手取出一张符咒,动作利落地抛出:“定!”
一切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已经消失了半个脑袋的王福贵被钉在了半空之中,那个名唤无有的道士念出了一段司徒建兰从未听过的咒语,随后他便看到一张鲜红的符契从王福鬼的魂体之中飘了出来。
那符契约莫半个手掌大,缺了一角,上面绘着未知的符文。
司徒建兰惊呼:“是那个契!”阴差提起过的那个契!
“你知道?”那女生朝司徒建兰走了两步,惊疑不定地问:“你是什么人……”
正说着,正在收契的道士忽然说道:“不好!”
司徒建兰和那个女生纷纷抬头,却看到那道契绕开了道士的手指,朝着司徒建兰射来!
然后啪叽一下钻进了司徒建兰的口袋里。
“……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建兰瞠目结舌。
道士沉了脸色,那个女生的表情也不太好,她凶巴巴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张契怎么会跟上你!”
“我、我……”
这两人分明是把他当成嫌疑犯了,司徒建兰又气又急,胸口和脚踝都疼得不得了都顾不上,“你们管我什么人!”
“你们又是什么人?!”
“对啊,你们是什么人啊?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陌生男声响起,司徒建兰三人回过头,发觉是医院的两个保安走过来了。
保安看清楚了司徒建兰的状况,有点慌张地问道:“怎么回事?”司徒建兰坐在地上,衣服和头发乱糟糟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胸前和脚上都是血。
“刚刚有人说,他看到不知道什么人在停车场乱跑乱叫,就是你吧,你怎么了?受伤了?”
司徒建兰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嗨,没什么,就是遇到了几只野猫。”
“王福贵没了?”
京郊的一间居民房里,一个高高瘦瘦、面容平庸的男子看着手中的一道契化为灰烬,“黎锦秀身边的人有些本事,当老板真好啊,有钱就有人帮他解决问题。”
“赔本买卖,啧。”
一道拉长的人影从男子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像一条水蛇一样贴在男子的肩膀上,伸出又细又长的手徒然地去接那些稍纵即逝的灰烬,“王福贵没了,金三,他赊的筹码要从哪里讨?”
金三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亮,他拿起一看,笑了:“沉抟,咱们这次也不算赔本。”
沉抟瞥了一眼手机上的转账信息,不以为意地嗤笑:“那是你,不是我。”没吃到王福贵,他一股子火。
金三托着手臂,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那我给你烧点?”
“你是嫌鬼差来得不够快。”沉抟冷冷地说。
“这次的契也没一同毁掉,也没收回来,恐怕又被道盟的人取走了。”
金三伸出手缓慢地摸了摸沉抟那张青白的鬼脸,说道:“放心,无论是道盟还是鬼差,他们都翻不出什么花。”
“这么自信?”
“契是你结的,只要不害活人掩体,道盟无法插手阴间的契。”金三放下手机,嘴角隐约带着笑“人是我找的,可是我阳寿未尽,鬼差可管不了阳间的人。”
“你就没想过死后会被清算?”沉抟对此很是清楚,“地府那本修行者的帐记得分明。”
“生前哪管身后事,再说,这不是还有你么?”
金三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到时候我们就做一对亡命鸳鸯……鬼。”
沉抟却说:“做鬼有什么好?若你转世,我们还能继续像这样过下去。”
“你也说了,那本册子记得分明,我怎么逃得过?”
沉抟思忖了片刻,说道:“若是能换命呢?”
“换命?谁的命?”金三问。
沉抟想起那个人的命,那可真是世世代代都富贵平安的好命。
“黎锦秀。”
金三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他皱起眉头思索着:“与其说换命,不如说是易魂,让天地以为我是黎锦秀,还要骗过地府众神的审判,这可比一般的移花接木难。”
“不过,可以研究一下。”
金三笑眯眯地亲了沉抟一下。
急诊室的综合病房里,黎锦秀睡得并不安稳。
周围稍微有些动静都会惊醒他,尤其是护士来更换输血袋的时候。
他能听到护士和那位大人小声地交谈。那位大人明明用的是司徒建兰的音色,说话的方式却明显不同于司徒建兰,他的起伏顿挫更冷硬,话语也更简短,完全没有司徒建兰那种天然的活络和热情。
醒的次数太多,黎锦秀彻底没了睡意,便试着与那位大人聊天。
“您工作不忙吗?”
伊青道:“还好。”实际上他现在还在听着于有田的汇报,也算是在加班,
黎锦秀又问:“您从事的是文职还是武职?”上次于有田说过,阴官有不同的分类。
“我这个位置,无所谓文武。”伊青道。
“文武双修?”
“差不多。”
黎锦秀缓慢地思考,地府里鬼差是武职,判官是文职,文武双修是……
“阎王爷?”
伊青摇头,面部的白布轻轻飘荡:“不是。”
黎锦秀松了一口气。
如果伊青真的是阎王,他反倒有点受宠若惊,他何德何能能让阎王给他守夜。
可伊青也没有解释自己到底是什么神职了,黎锦秀只好转而问起其他问题,他慢吞吞地说:“大人,我听人说,人死后很少会立刻投胎……”
“那是老黄历。”伊青像是知道他想要问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现在的流程很快。”
黎锦秀勾了勾嘴角,眼眸却暗淡了下来:“是吗?您没有骗我吗?”
他第一次见到阿完的时候,阿完曾经告诉他,凡人死后,很少会立刻投胎,经过阴司审判后,有人会被发往各个炼狱、地狱,有人会驻留枉死城,有人会上天庭或留在地府,还有人会在奈何桥边等一等——等等他的牵挂之人。
黎锦秀不可避免地起了执念,或许尹莘还在地府等他,等他去找他。
从此他也有了一丝希望。
可现在看来这一丝微薄的希望大约也是妄想。
伊青沉默了,像是在思考自己是否有骗过黎锦秀,黎锦秀却眨了眨眼睛,费劲地带上笑,轻松地说道:“您当然不会骗我,我知道。”
一个小小的凡人有什么可骗的?
“几点了,大人?兰哥还没回来么?”黎锦秀转而问道。
伊青终于说话了:“凌晨四点五十七。快回来了。”
“我要走了。”
黎锦秀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飞速地看了伊青一眼,问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或许。”
“那……”
黎锦秀有些紧张,垂下了眼睛,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喑哑轻柔,“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伊青。”
听到他的回答,黎锦秀松了一口气,可抬起眼时,那位大人已经不在了。
阿完让他不要问这个问题,他知道,他不该问,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但是眼前这位大人或许是他唯一能深入接触的地府阴官了,黎锦秀无法放弃探寻那个地方的机会。
“……伊青。”
黎锦秀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重新睡过去。
司徒建兰在急诊室处理好伤口后,带着两个甩不开的小尾巴一瘸一拐地走向黎锦秀所在的综合病房。
“你们不要跟着我了。”他压低声音,“我说了,我是在事主身边发现了那个什么,我现在还要回去陪事主,你们再跟着我,我要报警了。”
“你不交出契,不交代它的来历,我们不会离开。”那道士说道。
司徒建兰很无语:“我也想要交给你们,可是你们拿不走啊!”
他也不想把那破玩意留在身边,但于有田暗中告诉他,让他顺其自然,也让他不要提起遇见了阴差的事。
“而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司徒建兰问。
那道士直截了当地报了家门:“灵霄正道派,张无有。”
那女生也道:“五青山,苏棠春。我们都是道盟的人。”
“原来是道盟的道友。”司徒建兰稍微礼貌了些,“九龙山,司徒建兰,道号得幽。”
张无有问:“你与孟得善一个字辈,同门?”
司徒建兰点头:“是的。”孟得善就是阿完的大名。
此时已经到了病房门口,司徒建兰又说道:“两位师兄,请回吧,我真的要进去陪事主了,我事主病了,离不了人。”
张无有与苏棠春对视了一眼,最后苏棠春说道:“我们陪你一起。”
契不到手,他们不会走。
司徒建兰无奈:“行吧,那请你们小声一点。”
他们进了综合病房,司徒建兰又找了给张无有和苏棠春两张椅子,最后,三人整整齐齐地、安安静静地坐在黎锦秀的病床边入定。
那场面多少有点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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