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刻到来的太快了。
掌心的鹅毛微微闪烁,金色的因果线渐渐生出,又渐渐淡去。
褚澜之寻到她的时候,她仍是一头红发,只是头上那根用来束发的黑色翎羽已经不见了踪影。
“神尊……”
“清越仙君褚澜之,本座有几问,你最好想好了再作答。”
听她再次说“本座”,褚澜之立刻让开两步,跪在了地上。
姿态真是一如既往的谦卑。
“当日在凡人境,你用转灵鉴削去了自己的半身魔骨,那魔骨在何处?”
摆满了宝物的高塔之上,被困在微生舆身体里的褚澜之像是一粒尘土般卑微。
他看着地上的砖缝,轻声说:
“魔骨落地成灰……”
秦四喜淡淡一笑,她敛衣蹲下,看着褚澜之的发顶:
“你当时已经是大乘境修士,就算你从不曾修炼魔功,你的魔骨在你体内受你滋养,也不可能平平无奇地落地成灰。”
男人在另一副皮囊之中,秦四喜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倒不是因为过往那些年的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而是这清越仙君褚澜之这些年里这般谦卑、恭敬又有所依仗的姿态,秦四喜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不如我替你说吧,你的魔骨不见了。”
“你同时具备了最好的灵根和最好的魔骨,这样的身体是你舅舅微生绪苦心孤诣算计而来,难道他真的要给九陵界打造出一个万年来距离飞升最近的天才吗?不……”
秦四喜缓缓摇头。
微生绪,他在盛九幽死后就销声匿迹,后来更是让人以为他死在了长生无济的手中,自然不只是为了躲清闲。
他在等。
等褚澜之长大。
等他早就相中的这具身体长大。
“他是要为自己,选一个好皮囊,好身份。明面上是乾元法境之主,九陵界修真者第一人,暗地里却是魔族之皇,他是为了这个才以梵青珠为你提炼魔骨。所以,你以转灵鉴削去魔骨之时,他自然要将你的魔骨拿走。自然,他拿走的也不止是魔骨。”
指间的鹅毛周围漂浮着点点碎光,秦四喜看了鹅毛一眼,又看向褚澜之。
“他还拿走了你的执念,用你的执念继续蕴养你的魔骨,只等某日趁着你魂魄离体之时,再把的魔骨送回你的身体。不对,到那时,那身体也未必是你的了。”
大概是第一次,从秦四喜回到九陵界之后的第一次,褚澜之毫不遮掩地,用直直的目光看向秦四喜。
那目光尖锐到可以穿破他自己的所有伪装。
秦四喜勾了下唇角。
“比起你那些装模作样,你如今的眼神倒更像是个人了。”
“神尊,你说的这些,更像是在向我讨债。”
褚澜之的意思是秦四喜是因为过往的旧债才杜撰了这些。
这其中带着恶意的揣测让秦四喜乐了,她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笑意:
“你害怕了,你害怕我说的是真的。”
目光相接,褚澜之的脸色在一点点的变冷。
因为他眼前这个女人不闪不避,坦然得像是山海镇的晴日。
她说的都是真的。
每个字都是真的。
她说的
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
是他数千年来自以为是的人生,是他的身份,他的存在,他的一切。
他褚澜之,又怎么会是别人为自己豢养的皮囊?
收回扇子,秦四喜直起身,她吹了下手里的鹅毛,在它飘起来之后又抓紧。
“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若只是寻常执念,为什么陆小六能在凡人境将你取而代之?又怎么会压制了微生舆的魂魄?他不只是执念,他本就是你的半身。”
有最好的魔骨,有魔族的王血,又是执念所化,比起一心飞升的褚澜之,陆小六是更适合的魔主人选。
所以,在微生绪死后,魔族的气运被分成了几分,陆小六拿到了最多的那一份。
我本想在给你和微生舆换回身体的时候直接杀了微生舆。虽然会让你的躯壳受些伤,但是能斩杀了微生舆,我也觉得值得,可惜,如今事情生变了。
秦四喜深吸一口气,语气和缓,说出的话却像是寒夜里的锋刃。
“你的魂魄在微生舆的身体里受魔气浸染,头上又有欠债,反倒是陆小六,不仅是魂魄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又因为得了神的眷顾而平白被滋养气运……又或者神眷本身也是气运的一部分,谁有能说得准呢。”
“若是那样,褚澜之,你能从陆小六的手中争到你的身体吗?”
褚澜之怔怔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只胖胖的鹅站在本属于他的胸口上,趾高气昂。
褚澜之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心口晃了晃。
他这一生,从呱呱落地就是天之骄子,是乾元法境未来的主人,数千年来,他修行,突破,得宗门赞誉,受天下追捧,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理所当然地做一切事,纵有些瑕疵,也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描补。
因为他理所应当地能付得起一切的代价。
一直到此时,一直到此刻。
秦四喜看着褚澜之。
他的头上欠债原本是六斗八升,在瞬间,已经成了八斗八升。
倒是吉利。
大概在天道看来,她救了褚澜之的魂魄,又救了褚澜之的躯壳,这算是两条命。
又或者她把真相告诉褚澜之,这本就是在从无数迷障中救他。
不过秦四喜也并非为了救他才说了这么多。
抬起头,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
黄泉的天有一层黄色的雾气,却又仿佛在发光似的,所以虽然并无太阳,可黄泉里大部分地方都还算是明亮。
魔族的天却是阴沉灰暗。
山风呼啸,衣袂飘卷,秦四喜看着无尽的因果,又想起了微生琴。
微生绪的诸多算计,微生琴也知道的很清楚。
她选择在微生绪算计成功的时候自尽,何尝不也是把褚澜之的教养直接放手,任由他成了一颗天、人、魔之间的棋子。
秦四喜曾经问过微生琴,要不要让褚澜之知道她还没死的消息。
微生琴拒绝了。
现在想来,她拒绝时说的话也很有趣。
“澜之过往数千年没有娘,以后也不必有,当一个没娘的孩子,于他是幸运。”
若微生琴一直活着,会不会也利用褚澜之的身体去算计微生绪,甚至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哥哥同归于尽呢?
秦四喜觉得,如果有几分能成的把握,微生琴是会这么干的。
“神尊,你……”
褚澜之刚说了几句话,身子突然一晃,接着,他喷出了一口黑血,头往后一仰就倒了下去。
可笑
到魔界的时候是来了三人一鹅,现在就成了一人一鹅和俩死狗都不如的麻烦。
秦四喜神识散开,能“看”见从魔族王城里飞出来的各种魔物和毒鸟,一看就知道是来寻找梵青珠的,这俩人她是必要带走的。
“从这儿把人带出去算救命之恩吧?那说不定褚澜之更想你把他带出去。”
瞅了眼褚澜之头上的那绿光莹莹的八斗八升债,秦四喜对鹅说。
鹅抬头看她,小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
这“嘎”是你弄晕的,鹅不管。
秦四喜苦笑:“我一手薅着一个,再抓着你,咱怎么把人带走啊?”
鹅看看自己脚下踩着的“半只嘎”,又看看吐血的那另外半只,忽然,鹅抬起脚掌,踩住了属于褚澜之的脖子。
鹅的意思真是太过于明显了,秦四喜捂脸咳了一声。
天上一团黑云晃晃悠悠地飘着,假装自己是一朵正常的云,此时,云停了下来。
鹅还在撺掇秦四喜:
“这个‘嘎’杀了省事!要不就杀那个丑的!”
褚澜之这只“嘎”的脸比微生舆的脸好看,鹅也是承认的。
秦四喜揉了揉额头,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天道猫猫,你要是再不给我们想办法,鹅就把人踩死了。”
云端,一只小白猫探出了自己乱糟糟的脑袋。
秦四喜抬头看见,乐了:
“你这毛之前好不容易齐整了,怎么又乱了?”
天道猫猫气急:
“你知道劈返虚境要多累吗!我劈好几个!要劈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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