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放在一旁,皇太子殿下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襦裙,明眸皓齿,眼若清波,恰如春景。
“自从闻詹事你来了,孤觉得喘气儿都比从前松快些。”
闻初梨一头白发整整齐齐,身上穿着太师青色的对襟大衫,下面一条东方既白的裙子,越发显得端雅。
“正名、立身、立言……陛下毕竟当了十多年的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分量,倒是殿下,在找微臣之前怎么反倒出显出了几分退避之态?您之前可是做得极好。”
运筹帷幄,借刀杀人,远在千里之外却决胜于繁京之中,自己的手还干干净净。
宫里的勾心斗角闻初梨见得多了,似太子这么干脆利落的,几十年里也没几个。
重青送来了放了樱桃肉的酥酪,才十九岁的太子拿起来吃了一口,品了品里面的酸甜和奶香才说:
“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想的事也不一样了。”
她想要成为皇太子,想要成为未来的天子,可真正坐上这个位置之后,她看见的是江山疮痍,百姓受灾,还有一直藏在她心里的那个远在朔北的散发着魔气的地谷,这些事一股脑儿压上来,她什么都想做。
“做事和做太子,究竟是两回事。”
片刻后,她又如此说。
闻初梨看了她一眼,垂眸一笑。
“殿下若是想要做事,心肠还得再硬些才好。”
“我明白。”
万俟
悠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世上,我真正想做的事只能我来做,我得站在最高之处让整个大启都为我所用,不能妥协,不能退让,不能祈求别人的怜悯,不能坠入旁人的迷障。”
转眼已经过去了几年,安如意还是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不管她说自己又做了什么,她还是一次又一次,挡在了刀下。
日头渐渐向西,东宫里的灯都亮了起来。
今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休沐日,可也不那么寻常,因为太子要设宴款待群臣。
距离万俟悠被封为太子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整个东宫终于向整个朝廷打开了自己的门。
东宫有请,朝臣们也不敢得罪,除了闻季枫那借口还在养病的,不光户部侍郎文咏峰来了,连已经许久不露面的户部尚书柳承雍也来了。
站在宫门前迎客的楚平野和越知微都甚为惊讶,楚平野连忙迎到了轿子前面亲手打帘。
“老大人!”
“楚少詹事,看着气色不错呀!”
柳承雍乐呵呵地走出来,有其他人对他行礼,他团团回了个礼。
“一把老骨头,出门都麻烦,各位大人见笑了。”
“你是老骨头,那我又是什么?”
另一辆马车到了跟前儿,下来的人也是须发皆白。
柳承雍见到他,也愣住了。
“韦山长也来了?”
韦存友如今是繁京最大的青松书院的山长,穿着一身青衣素袍却没人敢小看。
他做官做到过太子少师,当山长也教出了包括之前死了的杜相在内的一干大员。
知道他来了,不少已经在内堂入座的朝臣都连忙赶了出来。
韦存友连忙摆手:“各位各位,咱们今日来赴太子的宴,还是得先见太子!”
柳承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怎么,你也来了?”
“六个皇子无一幸存,党争之下朝堂式微,难得太子有实干之心,愿意为了灾民张目,我这把老骨头自然该来拜见太子。”
韦存友说得很是一派光风霁月,却只是让柳承雍一笑。
都是活成了人精的老狐狸,谁不知道谁呢?
“闻大家的棋局,输得难受吧?”
韦存友“哈哈”一笑,小声说:“你是输了棋?输了多少?”
柳承雍的手轻轻一抖,不肯说,反问韦存友:
“你不是下棋,你是什么?”
韦存友假作和他相谈甚欢,只是语气中甚是苦涩。
“我家几个女儿被她说动了要来东宫效力……”
哟,这是命脉被人捏在了手里呢。
柳承雍了然。
正在两只老狐狸对着苦笑的时候,门内突然灯火大亮。
“柳尚书,韦山长。”
女子穿了一身洒金曳地长裙,头上戴着黄金雕琢的龙簪,龙有三头六爪,乃是三只龙虬结成簪,口中衔着金珠。
身后跟着的人也都穿着各式裙子,却没有一件是内廷女官的服制,显然都是陛下詹事府里做事的官员。
两只老狐狸不知道见了多少世面,此时也觉得惊讶。
太子殿下和着些女子,竟然没穿袍服?
不……柳承雍的眸光从太子的裙角和披帛上扫过,看见上面皆是龙纹。
这就是太子的袍服。
皇太女殿下,不,太子殿下,她以后就要穿裙治国!
古往今来的第一位称帝的女子,到了此时此刻,柳承雍、韦存友和其他人终于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跟在太子身后,闻初梨的唇角带着淡笑,她享受着这一刻。
过往数十年在她的眼前呼啸而去,犹如一场风。
今日,她站在了风的来处。
穿着裙子的万俟悠面带微笑,礼数一丝不错。
“两位老大人请,孤最近有了一名客卿,名叫百里妇行,字纠书,于经论上很有一番见解,孤特意安排了她来陪坐两位老大人。”
两位老人加起来都快一百五了,互相搀扶着走进东宫,还不知道今夜等他们的是怎样一场头痛风暴。
公主请登基(十八)
崇安十四年五月十九,旁人记住了这一日,是因为这一日之后,东宫属官里正式出现了穿着裙子的女子。
虽然一开始除了闻初梨之外,女子有上朝资格的只有两个人——苏姮任从四品的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越知微任正五品五品的詹事府主簿司主簿,可她们的身后,还有一群穿着罗裙的女子。
她们不卑不亢,就算被当面羞辱和为难也能唾面自干,她们年轻,有才学,双眸有光,身后也有太子做依仗。
这一场东宫宴饮,不知道多少人暗自皱眉,又有多少人的背后的冷汗流个不停。
女人,女人要这般都到他们面前了?
一个太子已经让他们心里难受,一个闻初梨只能说是德高望重到了可以让朝廷破例,可要是这些女人,她们都站在朝堂上,她们都写奏疏,她们都如男人一般地掌司理政……
想到自己有一天得称呼一个年轻女子为“大人”,文咏峰举着酒杯坐立难安。
柳承雍和韦存友比他还要难安。
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难受的一日,铭心刻骨,余生难忘。
因为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叫百里妇行。
这女子,他们两人其实都有所耳闻,三十多年前睿宗有心废长子也就是先帝,另立幼子为储君,太监总管钱倡便炮制了震惊朝野的“觋人逆案”说先帝向男觋询问如何能早日登基,又说巫蛊证物就在皇后宫中。
那时的圣顺皇后郭蕊座前有四位女官,自然成了被逼供的对象,可无论如何钱倡严刑拷打,四人都坚称从未见过什么占卜用的蛊物。
内廷外是群臣激愤,内廷中是四个女官带着宫女和内监用自己的命捍卫大启的皇后和太子。
等到六个月后,睿宗终于撑不住,杀了钱倡平息事端,四位女官已经死了三个。
活下来的是闻初梨。
睿宗为了安抚人心,给女官们都赐下了节烈的匾额和赏赐,唯一活着的就成了宫正令。
之后过了几年闻初梨出宫,在绿萝山创办女学,又寻访其余三位的后人,将她们姐妹的女儿改成她们三人的姓氏收养之后带在身边。
一人本以为将百里妇行安排在自己身后是因为想帮这小娘子在他们这些大儒面前混个脸熟,还很热情地与她搭话,一盏茶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太子把她安排过来是想他们先跟阎王混个脸熟!
“《礼记·曲礼》有云:“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就是说兄弟不能跟已经出嫁回来的姐妹们同席,又说‘父子不可同席’,加起来一算,不就是说姐妹们出嫁之后回家,可与爹娘同坐,兄弟们反倒要避开?可见女子出嫁即为尊。正和我‘男尊女,自省位卑’一说。”
谬论!谬论!
柳承雍都忘了怎么用鼻孔出气,只能看向韦存友。
薅掉了自己的一根胡子,韦存友说:“礼记亦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小娘子,此句何解?”
“此句没问题啊。”百里妇行点点头。
韦存友心中一喜:“可见男子同罪之下受刑比女子更重……”
“有么?”少女生得俏丽,看人的眼睛里像是藏了露水,“我记得前朝‘觋人逆案’,唯一一个被处以剔刑的就是我姨母。”
韦存友默然片刻,差点抬起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百里妇行是百里惠真的外甥女——传闻百里惠真死的时候双腿都已经被剃成了白骨。
外朝官维护先帝和郭皇后也不过是被贬谪流放,首恶钱倡也不过是被斩首……
“我记得韦大人当时也是被贬官来着?”
韦存友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憋了半天都憋不出一句“百里赞善当日是被处私刑”这种话。
他只是在辩经。
百里妇行却未放过他,慢悠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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