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面城墙上只有五门炮,但丝毫不耽误火力输出,清军炮兵虽然也勉强能达到射程,但由于还需要不断试射来校正位置,完全是被明军压着打,尤其明军炮兵军官都是出身于教导师,接受过基础文化教育的将士,这一差距更加明显。
不到半个时辰,清军火炮接连损失,已经没了四分之一,不得不撤出战场。
济尔哈朗在中军远远看到这边情况,皱眉不止,有些惊疑地问身旁一名年轻人
“这就是你所说,你父亲在桂林遇到的新式火炮?”
那年轻人连忙躬身回答
“禀王爷,奴才家父之前在桂林攻城时,我军手中也有二十门红衣大炮,但不出七日,就被明炮报销了一半,不得不撤出战场。”
“而且明军非常狡猾,他们利用自己火炮射程超过我军,又在城外修筑多道壕沟,一旦我军大兵逼近,就用火炮攒射,只分出部分人马,利用壕沟层层阻击,等我军被消磨得士气低迷,明军就将剩下以逸待劳的所有人马全部发动,一举反冲。”
“如此反复,屡试不爽,故而我军虽坐拥十万大军,却被消磨的士气困顿,难以再战。”
济尔哈朗是太祖努尔哈赤时期就活跃在一线的满清宗室将领,从天命到顺治年间,参与了清廷几乎所有扩张与劫掠战争。
几十年戎马倥偬,所积累的战斗经验直觉告诉他,对于缺乏犀利火炮的清军而言,恐怕很难破解这一战术。
“那你父亲和孔有德他们又是如何应对的呢?”
年轻人闻言有些尴尬,毕竟桂北一战,堪称满清入关以来最大耻辱,战后,出于安抚汉将人心的需要,多尔衮还是追封了战死的孔有德亲王爵,谥武壮,厚葬于北京(衣冠冢,本人已经尸首分离了),侥幸活了下来的耿仲明、尚可喜也没有被追究,但归根到底,汉军绿营不能打已经成为了共识,尤其是济尔哈朗,他一开始就反对由孔有德率兵南下。
沉默片刻,济尔哈朗才开口
“先试试两轮吧,把明军的路数都暴露出来,咱们再行改变策略。”
年轻人连忙下去传令,其人乃是耿仲明之子,耿继茂,也就是后世三藩之乱中的一藩耿精忠的父亲,当然,相较于儿子,耿继茂对于清廷的忠诚,或者说敬畏,是要更强的,在三藩之中,他与尚可喜其实都没有反心,尚可喜是被儿子架空,而他也是自己去世后儿子才反叛的。
之前桂北战场上耿仲明一见中军无法挽回,毫不迟疑,拔腿便跑,盖因其人胆子不大,历史上南征明廷时,耿仲明只是因为部下私藏罪犯,怕受到牵连,就自缢身亡。而耿继茂似是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同样相当审慎,不敢冒险,对于清廷可谓兢兢业业。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历史上的三藩之乱,耿精忠虽然被凌迟,但耿家却并没有被灭族,得以保存。
也许是出于某种“人质”政策,尚可喜、耿仲明、吴三桂等人的子嗣都不得在本人军中,年幼的留在北京,年长的则会被分配到其他满清将领的军中任职。
镶蓝色旌旗挥舞,五千绿营架着云梯开始攻城,这是冷兵器时代中最残酷的战斗——“蚁附”。
数千人犹如密密麻麻的蚂蚁,顺着独木杆前往高处,而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滚木礌石,沸水金汁。
“啊!”
一名清军士卒失手从两丈高的城楼上摔下,令人牙酸的碰撞声至少也得骨折数处,在这年头,基本上也就宣告死亡了。
滚烫的金汁不时从城墙上泼下,这些由粪便混合烧沸的事物不仅能将人烫伤,并且还会令伤口迅速感染、溃烂,最后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四千支火铳足以覆盖四面城墙的大部分区域,炒豆般的铳声从不断绝,白雾硝烟在城池四周围绕飘动,犹如除夕夜后的街市一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当然,作为受害者的清军,恐怕没有如此浪漫的想象类比,许多人还在云梯上,就被一波火铳齐射带走,只留下血洞洞骇人伤口。
纵使清兵也不断向城上放铳和放箭,但一方面火铳质量与射程威力都不及明军,另外绿营也不是八旗,射术水平也就那样,尤其是这些清军中有近半都是今年新募的。
不到一个时辰,清军就开始崩溃,逃退下来,留下了近千具尸体。
济尔哈朗站立不动,目睹了整个过程,沉默不发一言。
只是最后说道
“明天继续,人数加到一万。”
同样的过程在第二天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攻击的城墙从一面变成了两面,兵力从五千变成了一万,这下李明忠有些吃力了,但依旧镇定自若,耗费一个半时辰,付出了数百伤亡后,明军又一次将攻城清兵击溃,毙伤敌超过一千五百人。
第三天,清军依旧雷打不动,兵力增加到两万,这几乎是汉川这个小县城外能展开的最多兵力了,进攻持续了超过两个时辰,明军打得相当英勇。
李明忠带剑上城,略显儒雅的面庞坚毅无比,亲自击鼓为守军助威,其人驭下以公正为要领,不蓄私财、不养私军、不分亲疏,一视同仁,极得军心,故而全军上下一心,见主将击鼓,纷纷奋勇搏杀在前,硬是把多次差点冲上城头的清军选锋给按了下去。
从午后一直打到傍晚,清军两万人马发动了三轮进攻,伤亡超过三千,但依旧毫无战果。
夕阳西下,士气惨淡的绿营将士扶着伤员,从攻城战场扯了下来,悲观的气氛从所有士卒的脸上就能看出来。
济尔哈朗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仅仅观察着战后的明军城防,夕阳映照下,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将,那被东北寒风锻造出的满脸皱纹和沟壑显得格外冷峻。直到所有人都撤离得差不多了,似乎是有所悟,他才对身旁的耿继茂缓缓说道。
“你带两千人去周边村镇,征集各式用于刨土的农具,至少要四千具,当然,越多越好,如果可以的话,在弄几千汉人百姓来。”
这是他三天以来,第一个除攻城外的命令。
任务完成得很快,只用了两天时间,耿继茂带着两千骑兵,分为数股,跑到周边几十里外的村镇当中“借”了六千多各式农具,掠夺强征了五千多汉人百姓。虽然战前李明忠再三通知周边百姓南迁,但这年头的人安土重迁,除非大祸临头,很少愿意背井离乡。当然趁此机会自然是要抢掠恣意一番,但只要不耽误主要任务倒也无所谓。
看着瑟瑟发抖的五千多百姓和那堆成了小山的农具,济尔哈朗只是打马到军前,手指向下,对耿继茂吩咐道
“挖!”
江汉砥柱(下)
五千百姓分为十队,被清兵用兵器胁迫下,开始分队掘开泥土,以壕沟不断向城下掘进。
打骂声和哭喊声中,十道壕沟分三面不断向城下延伸,每道壕沟深约四到五尺,刚好够一个人弯腰躬身藏在里面,而且清军非常阴险,通过前三天的进攻,他们已经试探出明军火炮的大致射程,故而自己从不进入火炮射击范围内,只有部分清兵分散到做工的百姓中间,监督干活。
李明忠在城上看得真切,心中迅速一悬。
孙子兵法有言“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
也就是说,一名军事统帅,不仅品德败坏,骄傲、易怒、贪婪会暴露弱点,廉洁奉公、爱民如子同样是弱点,孙武所说的,就是眼下的情况。
通过三天,付出了数千伤亡的试探和观察,济尔哈朗敏锐地通过明军种种表现,对自己的对手产生认识。
明军军容严整、号令统一,可见主将治军极严;主将亲自擂鼓助威,身临一线,而且他还发现多日来明军都没有出现此时军中普遍的将领私有精锐家丁,手下即使普通士卒衣甲兵械也非常齐全,面对清军高压猛攻,明军将士死战不退,毫无畏缩,可见主将廉洁奉公,爱兵如子,颇受麾下爱戴。
济尔哈朗迅速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廉洁可辱、爱民可烦”
他或许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懂这个道理,明朝末期,军中虽然庸碌之辈乃至于废物饭桶比比皆是,但如李明忠这种传统意义上的“贤能之将”也不是没有过,济尔哈朗当初跟随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征战时也碰到过,对于如何对付这种人物,他还是知道的。
“王爷,您这招真是厉害!以壕沟掘进,那明军火炮就难以伤到壕沟内的我军将士,等咱们大军通过壕沟运送到城下,就能直接攻城,中途就不必收到那大炮威吓杀伤!”
耿继茂半是恭维,半是真心佩服的在旁赞道
济尔哈朗却没有心情自夸,只是似有些回忆地淡淡回应道
“这明军主将是个人物,试探了这三天能看出,这城防布置得密不透风,倒是让本王想起当年,熊廷弼还在督抚辽东时的光景了。”
说实话,明末沦落到这个份上,崇祯抱怨“皆诸臣误我”实在有甩锅之嫌,明末不是没有能臣。比如熊廷弼,身为一方督抚大员,恪尽职守,不拉帮结派,安抚士卒,善待百姓,精于防务,有胆量、懂军事,刚正不阿,一度把摇摇欲坠的辽东局势扭转,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弃尸东市,传首九边
他犯了什么罪?败仗不是他打的,主要责任人王化贞却逃过一劫,直到崇祯年间才被算账杀了,相反,他在辽东一力主张不要冒进,要重视经营防线,为后来几十年的辽东防线奠定基础。他称不上两袖清风,但比起当时同等地位的那些个文官、阉人所作所为,简直不值一提。
他唯一的错误就是同时得罪了东林党和阉党,还不讨皇帝欢心,最后只能作为政治斗争牺牲品。
即使在崇祯年间,能臣能将,崇祯一共十七年,换了十九任,几个月就要废一个,莫非这十九个人个个大奸大恶?若真是如此,那也只能说明崇祯自己眼睛得有多瞎,事实上,其中包括一些在史书上被称为奸臣的,能力都不差,甚至堪称杰出,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做事,不愿意去力挽狂澜呢?
因为做事的都是熊廷弼这个下场。
自明中期以来,历朝天子,玩弄权术如嘉靖者、自私自利如万历者、偏听偏信如天启者、刚愎自用如崇祯者,临到头却来把锅往“诸臣”头上一扣,实在可笑,文官集团固然可恨,但上梁不正下梁歪,就论责任,大明朝历代天子可是一点也不差。
李明忠屡次想下令开炮轰击正在掘进壕沟的百姓,但话到口中却又实在是说不出口,最终只得长叹一声,吩咐道
“今夜傍晚,准备一千精锐出城,带些火药,把这些壕沟给我炸了。”
济尔哈朗见对面眼看自己这边壕沟不断掘进,却毫无动作,心下依然笃定。
“果然不出我所料,下令各部注意警戒,本王猜测,其人不忍杀伤百姓,入夜后必会派军出城破坏壕沟!”
果然不出他所料,入夜后,明军城中杀出一千精锐,带着火药,企图炸毁壕沟,却是和早有准备的清军碰到一起,双方展开了极为惨烈的遭遇战。
“轰!”
偶尔几声勉强得手的明军火药爆炸声传来,盖过夜色里的厮杀声,月色下,视线不清,虽然有火把照亮,但火铳和弓弩的准头都实在糟糕,容易误伤,故而两军主要以白刃相接,犬牙交错。
短促的壕沟内,队列无法展开,再加上夜晚难以指挥调动,战斗迅速变成了各自独立的大混战,凄厉的叫喊和兵刃碰撞声不断从壕沟中发出,留下一片在零星火光照耀下的血红。
直到深夜之前,剩下的明军被迫撤回城中,却只剩下了不到五百,伤亡惨重,也只破坏了三道壕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次日一早,清军便开始督促百姓掘沟,也不再发兵进攻,与此同时,济尔哈朗还分出一万人向北去攻取刘家塥,避免后面攻城时被背刺。
驻守刘家塥的是李明忠所部副将易知,麾下只有一个营三千余众,但凭借背靠漳水的特殊地形,还是相当难啃。
此时,李明忠按剑站在城楼上,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更是沉重。
湖广江汉地区属于长江中下游,从这里到江淮地区,都有一个家喻户晓的特殊自然现象——梅雨。
一般年份,梅雨季节主要集中在六月末到七月中旬,但这几年气候异常,梅雨也开始延后,基本都是在八月份开始,也就是现在。
一旦进入梅雨季,整个江汉平原都会进入持续十几天的阴雨绵绵,土地泥泞,江河汹涌。
对于明军而言,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好在,阴雨季节将会让清军的强弓硬弩丧失威力,骑兵活动也会大受限制,暴涨的河水是防守方天然依仗,更兼江汉地区虽然一马平川,却是河网密布,骑兵难以往来奔驰。
而坏在,明军的火器也无法发挥应有的效能了。
说实话,自从军制改革后,明军上下逐渐患上了“火器依赖症”,没有了新式火铳和火炮的犀利,明军还能拥有和清军正面匹敌的勇气吗?
这是一个未知数。
百里外的长江南面,武昌城中,同样忧虑的堵胤锡和高一功也在商议
“眼看梅雨就要来了,江北那边……”
高一功面露愁容
堵胤锡看着眼前长江上依次排列的战船,这是他们阻止清军渡江的最后准备,但所谓“欲得江表,先取襄樊”,想要在湖广站稳脚跟,就必须保住江北阵地,否则再多的战船也不可能在长江数千里上下布放。
最终也只得长叹
“如今也只能相信李明忠了,我又让连城璧带着一批军械和辎重,带着一个营北上,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吧。”
连城璧就是之前牵涉进章旷、何腾蛟被罢案中的那名贵阳知府,云南战役结束后,内阁可能考虑到其人有一定军事才能,只在内地当个治民官太可惜,给他调任到武昌这个面临江北的重要战略要冲担任知府。
对于这种直面敌人的“边地”而言,文官武将的职责有时都差不多,文官也得带兵,武将也要学会安抚逃难百姓。
三日之后,清军壕沟已成,十条壕沟在多次反复争夺、破坏后,还剩下五条成功修通,济尔哈朗迅速调遣三名绿营总兵官,两万人开始发动总攻。
而江汉大地上沉重的天空,也终于承受不住,倾泻而下……
侧击(上)
北风怒吼,狂飙大作,夏后山野衬托下,暗青色的线条,倾泻着,散开无数水点,还带着余温热意,沉重的阴云足以让天空窒息,声势崩腾。
城楼上总兵李明忠击鼓助威,如注的雨水从他的衣甲上划过,沉闷的鼓声在风雨当中难以听清楚,只是“咚咚”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十多道云梯高高伸入城上女墙,清军选锋将士顶着风雨呼啸和散落滚石,从城下衔刀贯甲,手脚并用,攀爬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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