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兴野目光越过深红色椅背,停在第二排。姜桡戴着黑色口罩,遮挡住了下半张脸,以至于他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曾料定是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不会再重逢……列车缓慢地离开站台,驶往此趟列车的终点站——北京。
那年中关村,研究生毕业的他,第一次和刚上大学的姜桡在学院路上的一家水煮鱼店见面,恍如昨日。从小师妹到迟来的初恋女友,辗转几家创业公司,从前几位工号牌的员工到创业合伙人,再失败。他最终忍痛割爱,在爱情和事业之间选了后者,和家中关系深厚的高中同学结婚……那时姜桡还傻到以为会嫁给他,陪他回了济南两次,对未来满怀期待。
韩兴野想礼貌地笑一下,似乎也这么做了。
姜桡移开视线,接着看夜景。
车速加快,伴随着铁轨震动,车厢内恢复如常。
列车员进来询问刚上车的两人需要茶水还是咖啡,顺便将装着零食的淡绿色纸袋摆在扶手上。助手落座后,发现韩兴野仍然站着,深感意外,他顺着自家老板的视线朝后看:一个看上去颇年轻的女孩子,长发披肩,戴着宽檐帽和口罩,面容瞧不清,眉眼温柔,倒是老板一贯喜欢的类型。那倒不奇怪了。
从济南到北京的路程上,列车员几次来问姜桡要不要加水,都被她摆摆手,轻声用“谢谢”拒绝了。等到北京站,她拉起行李箱,第一个往车门走,脚步有点儿急。
车门打开的一霎,韩兴野走到她的身后,低声问:“有车接吗?”
离得极近,声音很低,不知道的都以为两人是情侣。除了不敢跟紧的助理。
姜桡提起行李箱,迈上站台。
人潮过大,每一扇车厢门都不间断地有旅客往出走,排队等着坐扶手梯的人挤出去五六层。姜桡为了尽快离开站台,是人群里唯一一个拿着行李箱走楼梯的。箱子里装着重要文件,重得惊人,她一点点往下挪,韩兴野一步步跟着她。起初想伸手帮,可最后还是收回手,仅仅是慎重地盯着她的脚步,怕她连人带箱子摔下去。
助理心知必有内情,越走越慢,保持着一个能跑十步跟上老板的距离远远跟着。
从下楼梯,到人满为患的甬道,最后出了站台,她往停车场去,身旁的男人仍然跟着她。一个冷漠前行、一个沉默跟随,再加上两人都是衣着不俗,自然引了三两处好奇目光。
手机连着震动了数次,姜桡都因着急赶路,没顾得上接。
直到停车场,她停下。
韩兴野离她两步远,站定说:“这个时间不好叫车。”
姜桡不想说半个字,掏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
手机屏幕上,连着六个来电未接,全是沈总特助来电。姜桡意外地拨回去:“喂?孙经理?我刚下高铁,没听到你电话。”
“你往前看,抬头,”耳机里,孙特助说,“我就和你隔着一个车道。”
姜桡顺着抬头,果然见停车场的右前方,孙特助坐在一个黑色商务车内,拿着手机对她挥挥手,随即对着手机说:“站着别动,车开过去接你。”
简直是意外惊喜。
姜桡顾不上问为什么沈总特助来接站,挂断电话,马上挤出拥在车道旁的人群,在韩兴野神色复杂的注视下,把行李箱交给司机,自己上了车。
车门自动关上,隔绝了一切。
现实里的久别重逢总是和想象中的相差甚远。她没想到,自己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不想说,无话可说。
“小姜?”孙助察觉她心神不定,叫她,“太累了?”
姜桡回神,摘下口罩,笑了笑:“是啊,今天出站的人特别多,”说完,奇怪问,“你怎么过来的?送人吗?”知道她坐哪趟车不难,问圆圆就可以。
“送了两个客人走。半小时前过来的,沈总让我顺路接你回去,”孙助说,“那天你不是和他约好了吗?”
约好了?……“你和他约了周一,忘了?”孙助提醒她,“下周他不在北京,今晚上正好在办公室,让我接你过去,把你想谈的事先谈了。”
姜桡怔怔地瞧着孙助。这个误会可大了。
让人家专门在火车站停车场等了半小时,要说没事,人家怎么想?
“事情……”她内疚地笑笑,“没那么重要,本来想周一有例会,顺便占用沈总几分钟就能说完的。”
“这样啊?”孙助意外,“要不然先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不用,不用这么麻烦,”她想说自己打车回去,但怕孙助坚持送,只得选了一个折中的说法,“正好我也要回一趟办公室,借沈总的车先去,之后再回家。”
孙助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两圈儿,既然她要去,自然不能拦着。于是让司机照原方案开。
孙助送她到停车场,姜桡先上了楼。由于一报道入职,她就在南京跟比赛活动,今晚才作为正式员工回到北京总部,并不熟悉办公楼的布局,仅知道宣传部的办公区在二楼,大老板的在顶楼。
她辗转换乘了两部电梯,到了顶层。一出来,静悄悄的,没人。
顶层大办公室外,是分割开来的一个个办公桌,桌前都空着。灯开了1/3,最亮的地方自然是走道尽头的老板办公室。姜桡拉着行李箱,轮子碾过地板,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办公室门敞开着,她礼貌敲门。没回音。
姜桡再次敲门后,迈前一步,看向内里——
“不用看了,没人。”沈问埕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
她吓了一跳,回身,沈问埕从光线暗的地方,拿着一摞宣传册走向她,衬衫不像平日里穿得那么商务正式,袖口挽得随意了多。
沈问埕走到她眼前,站定。
姜桡怕他专门等到现在,内疚坦白:“南京我说下周见,随口说的,没什么大事。”
沈问埕虽意外,转念想想,倒也成立。通常部门负责人约他开会时间,都要通过秘书看时间表,那天姜桡突然说下周见,他也是觉得奇怪。
“先进来。”他说着,先一步进了办公室。
沈问埕的办公室不像寻常大老板的,摆设少,书画少,放眼看去,尽是书架。他摆书的方式也奇怪,都是一摞摞平放。
他带姜桡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没说话,似在琢磨什么。
沈问埕看她宽檐帽下的乌黑长发,想到刚刚收到的几条意外微信问候。韩兴野,曾在早年某研究院和他有过短暂交集,后来两人先后离开,进入不同的公司。对那个人,他印象就是,运气不错,妻子家的帮扶很大……对方倒是没拐弯,直接说,姜桡是他小师妹,让沈问埕多多照顾。都是成年男人,能读得懂对方的试探、试问,和其中的不同寻常。
姜桡自然不晓得这一切。
她低声检讨说:“一句误会,让沈总特地等到现在。”
姜桡见沈问埕不言语,想到上楼前,孙助提到沈总原本在家加班,为避嫌,特地晚上来办公室见她……心底里的歉疚感更深了。
于是,她在他的安静里,又说了句:“对不起啊。”
“你是韩兴野的师妹?”沈问埕没答,反问。
姜桡心一跳,眼中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惊讶神色。
“他看见我车接你,”沈问埕酌情说,“让我在公司多照顾你。”
姜桡已经努力压制整晚的不悦,但还是露出了一丝丝不对劲,她平淡冷静地“哦”了声:“原来沈总和他也认识。”
“算不上认识,”沈问埕实话实说,带了少许冷淡,“加过微信,没说过话。”
这就好。她放松地笑起来,并不想提及那段过去和那个人。
“你别误会,我和他不熟。尤其是现在,更不熟。”她避重就轻地撇清关系。
沈问埕没料到她如此说,不由认真瞧她:“你怕我误会?”
谁人是客?
姜桡心里突然怦怦跳。不真切,却也不是不懂。
这两天,她在南京屡次打开游戏账号,上去闲逛,都要将好友列表从头拉到底,看每一个微信好友的“上一次登陆时间”。看别人,波澜不惊的,一瞧见客寻酒就心一轻。
像心在胸腔里失了重。
沈问埕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上,身子微斜向她这一侧。不晓得是因为难得两人独处,放松了,亦或是和她相处久了,熟悉了,自然而然透出了身为企业负责人的那种一切了然于胸、尽在掌握中的自在。只是他这自在里,有着被涵养掩盖住的冷淡和旁观者姿态,成功者的通病。
也正常,一将功成万骨枯,手下败将那么多,身上的人情味大多都被磨没了。
她原本对他坦坦荡荡的,自从发现自己对他格外关注,竟有些想避嫌。
想想沈问埕是从家里过来这儿见面,也是有意避嫌,她更料定,这谈话不该再继续了。
“当然怕沈总误会,”姜桡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坐直,岔开话题,“怕你以为,我刚来,就想跳槽去别家了。”
沈问埕觉察到她的变化,一抬眼,先望向门外。
孙特助恰到好处端着茶具进来,打断两人之间的微妙:“之前的茶具没找到,临时拿了新的。”
沈问埕没接他的话,反而回答了姜桡:“你那位师兄的公司我没了解过。不过,最近两个高管都是从那里过来的,看上去,应该这边儿的待遇更好?”
那是当然了……再如何发展,也没法和这里比的。
“我们公司是龙头企业,没办法比的。”姜桡如是说。
“那为什么,我要误会你想跳槽过去?”沈问埕反而问。
“开玩笑的,”姜桡笑着回,“平时没人和沈总开玩笑吗?”
沈问埕摇了摇头:“很少。”
“那你和小孩儿们倒是关系好。”她说。
他没否认。
窗外雨未歇。因为玻璃太隔音,雷声听不真切,闪却一阵阵有节奏地在她眼前撕开黑夜。
特助一直在两人身旁,裁茶包,倒茶叶,烧水……全程安静。
姜桡是个有耐心的,除却轻声问了句“要不要我来?”,再无打扰。
两人一左一右,把孙特助一个人夹在当中,都不说话,却又无所事事,都瞧着特助一个大男人泡茶。
起初,没觉不妥。
后来,不知怎地,当第一遍洗茶水倒掉,沈问埕随手将一个白瓷茶杯放到她眼前,姜桡开始心猿意马起来。
孙特助刚要给他们添茶。
“刚问你师兄的事儿,”沈问埕毫无征兆地,随口问,“让你不高兴了?”
姜桡摇摇头,轻声回了个字:“没。”
“看你本来挺高兴的,忽然脸就垮了。”他倒是直接。
“啊?”她又摇摇头,“没。”
沈问埕看了孙特助一眼,后者意会,把盛着滚烫茶水的小茶壶放下,离开办公室。
“如果是我说错话,”沈问埕为她倒茶,低声道,“我道个歉,别放心上。”
姜桡惊讶了一下,轻摇头:“真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
总不能说,只是心动了,怕产生比“额外关注”还要深的麻烦感情,想避嫌?
“只是,”她难得忘了交谈礼仪,没瞧他的眼睛,反而去看茶杯,“在想,一些自己的事。”
“私事?”
“嗯,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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