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哭声中,妇人凄厉的控诉响彻天地。
“是我害死了你娘!是我让你爹将你送到辽北大营!你要索命就索我的命!为何要动我儿性命!”
“谢氏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你爹也不会放过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不得好死!”
“谢折!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晖儿他是你亲弟弟啊!”
一道雷闪劈过,光芒照亮了祠堂正中的那抹漆黑背影。
男子身形高大,身披重甲,壮硕如山,遍体肃杀之气。
他拉开重弓,箭矢脱弦,箭尖死死钉入供案上的牌位,尾羽铮鸣,震颤不休。
鲜红烛火随风跳动,照亮了牌位上的名字。
先考谢公讳温府君之灵位。
谢温。
他的生身之父。
他的杀母仇人。
十五年前,就是当着谢氏列祖列宗的面,他娘被活活打死,而他的父亲,他的嫡母,便站在他所站的位置,居高临下看向门外鲜血淋漓的尸体,眼含厌恶,像看猪狗。
雷声轰隆,盖住了无边际的咒骂。
脚步声响在祠堂,手下走到他身后左侧,鞠躬道:“回禀将军,宣平侯府上下五百余口,全部押解至此。”
第二支箭对准牌位,男子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风雨欲来的压抑平静:“动手。”
箭矢脱弦,又是一声铮鸣,箭尖钉入牌位当中,整个贯穿。
“是。”
半炷香后,宣平侯府成了血海汪洋,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与谢氏有关,一律格杀勿论。
和阳郡主风光张扬了一辈子,万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被绑在祠堂柱子上,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活活打死,再看着阖府亲眷被屠杀殆尽。
百年望族,皇亲国戚,到头来没有死于草原蛮子的铁蹄下,而是被归来复仇的恶狼咬断咽喉。
她由骂转笑,最后在放声大笑中,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腥风血雨里,有名身穿青衣的貌美女子痛哭出声:“不要杀我!我只是谢侯的妾,我没得罪你们!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将士冷笑,高举起滴血卷仞的宽刀:“要怪,就怪你是宣平侯的女人吧。”
青鸾被刀光吓到遍体抽搐,却在这时灵光一现道:“可侯爷不止我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叫贺兰香的怀有身孕的不在这,只要你们答应放了我,我现在就把她的去向告诉你们!”
叛军
雨声淅沥,直至天亮方有消停的架势,屋檐上莺啼燕啭,与雨滴击瓦的脆响融汇呼应。
因夜间闹那一场,贺兰香醒后精神恹恹,未有多大兴致,只喝下了点补气养血的燕窝红枣百合粥,其余点心一概未用,从起来便靠在美人椅上,看窗外的翠竹发呆。
伽蓝居地势颇高,隔墙相望的便是片茂密竹林,竹子长势参天,风过时,碧海荡漾。
贺兰香单手支腮,不知在想什么,眉梢间仍带愁意,长睫蔽目,在眼下投下小块潋滟阴影。
她长了张天生注定被讨好的脸,即便面上挂愁,也看不出丝毫凄怨之色,眉目流转间,满是盛气凌人的娇矜,好像随时等着他人向她大献殷勤,正如玫瑰生刺,不会让人觉得麻烦,反倒因此更显美艳。
“主子,荔枝剥好了。”
细辛端来一只羊脂白玉小盏,里面盛放了两颗已被剥皮切好的新鲜荔枝,荔枝核肉分离,果肉白洁如雪,温软似酥,仅是看着,便赏心悦目。
贺兰香瞥了眼,懒懒道:“甜的牙疼,你们分食吧,我不想吃。”
细辛劝说:“荔枝性热,此时吃正好,主子多少吃些,权当补身子了。”
贺兰香略蹙眉头,这才不情愿地抬起了手,粉腻的指尖捏住青玉鎏金餐叉,叉起一小块晶莹软白的荔枝肉,漫不经心地端详一眼,正欲送入口中时,又跟想到什么似的,问:“荔枝壳呢?”
细辛被问一怔,道:“自然是扔了。”
贺兰香咬下清甜多汁的荔枝肉,将餐叉轻巧地扔回碗中,“荔枝壳用来制香最好不过了,扔它做什么,我眼下哪也去不了,都快被闷出虱子了,你命人将那荔枝壳捡回来,我要制香玩。”
这刁钻美人历来想一出是一出,细辛早已习惯,立刻便按吩咐去做。
片刻后,荔枝壳被洗净呈上,贺兰香摆弄了下子,又要黄酒,好用来煮荔枝壳。
可寺庙里连个酒星子都没有,想要黄酒,只能差人专门去买。
贺兰香最烦等待的滋味,兴致也大打折扣,抱怨这偌大的净慈寺竟连坛子老黄酒都找不出来,亏它还算是国寺。
细辛手持玉花鸟纹梳,梳着贺兰香黑绸似的及膝乌发,梳完取了根金钗,挽了个松垮袅娜的堕云髻,道:“莫管是国寺还是家寺,佛门圣地都没有藏酒的道理,和尚们饮酒是犯戒的,哪里会有酒供咱们用呢。”
贺兰香扫了眼妆奁中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目光慵慵倦倦的,最终看向青瓷梅瓶里的栀子花。
小丫鬟会意,立马拈下一朵,呈给贺兰香。
贺兰香顺手递给细辛,轻哼一声道:“什么戒不戒的,我以往可没少见和尚到画舫寻欢作乐,清规戒律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男人,尤其是能吃饱饭的男人,酒与色,一样也免不了,便如狗改不了吃屎,一样的道理。”
她那张秾艳的脸与粗鲁话并不相配,却也因此更为活色生香,有种近乎咄咄逼人的妩媚。
细辛将栀子花簪在乌黑云髻间,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
她不确定主子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但世上大抵没有比主子更懂男人的女子了,因为没有男人能抗拒得了她。
若是有,那大约也算不上男人,八成是个怪物。
窗外,爬山虎攀上菱格,翠绿的嫩梢往窗内俏生生招摇,雨后万物如洗,米粒大小的蜘蛛穿梭叶中,重结细网,蛛网千丝万缕,挂满了晶莹的雨珠,雨珠沾了蛛网的黏性,变得粘稠浓厚,往下滴落时,可拉出银丝。
贺兰香嫌房中湿气重,命丫鬟烧艾袪湿,烟丝袅袅中,她将腰身靠在软枕上,指尖捏着柄金镶碧玺太平车,碧轮滚动脸颊,阖眼养神,周身薄烟萦绕,如梦似幻,宛若花隔云端。
可她的心思可不是看似那么平静,心里一句连着一句——
也不知晖郎此时在做什么,昨夜的梦属实蹊跷,得找人给他算算才好。
他竟也不差人问我身子如何,男人果真生性凉薄,没个好物。
莫不是郡主趁我不在,又往他房中塞人了?
哼,爱塞便塞,像青鸾那样的贱人,纵然再来一百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想着想着,贺兰香的心情便比外面的蛛网还乱,不耐烦地道:“买个酒怎么要用那般久,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细辛宽慰:“主子稍安勿躁,春燕才走多久,八成连寺门都没出,从山上到山下,就算是交给手脚最麻利的小厮,也要起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贺兰香听完更恼了,正想说自己不做荔枝香了,耳边便传来阵似有似无的嘈杂。
“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贺兰香对细辛道。
细辛先是摇头,随后又细听一阵,方蹙了眉头,道:“怪了,咱们住的是女眷专住的后山,最为僻静不过了,怎么会有杂声传来。主子且先歇歇,奴婢去外面看看便回。”
贺兰香心下也觉得蹊跷,便没阻拦,由她去了。
这时,窗外雨势倏然变大,一记轰隆闷雷响起,房门被猛然撞开。
名唤春燕的婢女跌坐在地,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瑟瑟发着抖。
“主子快跑罢!”
春燕放声大哭,清秀的五官扭曲狰狞,与走时模样判若两人,“是叛军!叛军杀来了!”
贺兰香的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懵,诧异地反问:“什么叛军?”
“辽北叛军!”春燕泪如雨下,眼中惊恐交加,“辽北大营反了!”
贺兰香头脑嗡一声响。
门外,厮杀声渐近,随风而来的血腥气,压下了房中的艾草香气。
竹林。
贺兰香只身穿梭林中,浑身湿透,喘息点点。
她边跑边回头,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她立刻停下步伐举目张望,注意到不远处有块嶙峋怪石,想也没想便朝石头跑去,在马蹄声贴近的瞬间,躲在了石头的后面。
“怪了,分明就往这跑了。”
“再找找吧,否则不能向将军交差。”
哒哒马蹄声分散开来,时远时近,一下一下,像敲在贺兰香的心尖上。
冰凉雨水如同小蛇,顺着她的下颏蜿蜒下滑,浸润到粉腻雪白中,激起连串颤栗。
与此同时,她的小腹还在隐隐作痛。
贺兰香顾不得去揉肚子,两只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她本以为藏入竹林就会逃出生天,没想到,叛军眨眼工夫便追了来。
或者说,他们就是冲她来的。
贺兰香回首自己这小半生,扪心自问,她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和善,但伤天害理之事,她真没做过。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被这些穷凶极恶的叛军夺路追杀。
更想不通,向来以忠君闻名的辽北大营,怎么会突然之间,反了。
一滴凉雨自空中飞落,正中贺兰香眉心,中断了她的思绪。
马蹄声近在咫尺,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发现。
贺兰香不停安慰自己:这石头看上去并不起眼,他们一定不会找到这后面来,一定不会。
这时,她的脚裸上传来湿滑冰冷的触感,她低头一看,发现有条小蛇盘踞在她的脚上,遍体碧绿,乃是竹林里最为常见的竹叶青。
“啊!”
叫声引起叛军注意,马蹄声倏然一滞,不约而同奔向石头。
贺兰香还未从惊吓中缓解,蹬脚甩开小蛇,起身便要逃命。
风过雨来,葱郁竹丛随风而晃,惨淡日光自叶间洒下,与雨丝缠绵,融入氤氲白雾,光线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在她的前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山雾,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辽北叛军。
贺兰香毅然往前跑去,步履艰难。
她所穿的乃是就寝所用的纱裙纱袍,足下所踩的,也是用于室内走动的软底绫鞋。这样的一身,享福时穿着倒舒服,轮到逃命,便成了磨人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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