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过时也会去瞧几眼,地府里没养过小孩,把小孩养得没一点血色,白得吓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里注定来受苦的,浑身上下一副病态,瘦得小胳膊还没树干粗。
偶有一次她调皮捣蛋受了伤,胳膊划开条口子,血淋淋地从鬼门口跑到阎罗殿去找姜淮哭。
我和姜道沉都吓坏了,不止是被那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吓到,还有那拖拽了一地的血线上开出的花骨朵,和踩到血线登时消化了的游鬼的执念怨气……
我们心中有同样一股不好的念头,我望向姜道沉,盯着他看了许久。
她是要死的,生而注定了,要为救天下苍生而死。
虽然历届阎罗鬼帝都因此志而死,虽死后魂散三界,无以转圜再生的余地,可那些都是他们自愿的,心中大志所向,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他们甘愿背起守卫三界苍生的使命。
我们心中明白,她是被选中的,是无法抵抗命运,无法偏离道路的……
姜道沉那夜抱着酒坛和他夫人的牌位和我坐在阎罗殿,枯坐了许久。
阎罗殿是看不到星辰日月的,晨光何时铺撒大地,落日又是何时归沉山谷,霞光与朝日在此处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有空洞,黑暗,没有回声的大殿和永不熄灭的寒烛。
他不想她过上这样的日子。
他也梦想过生个女孩,纵使天下还未安宁,但他也会倾尽一切给她快乐。他每日勤勉劳碌就是为了让她平安快乐地长大。
他说,如果,如果当初他没有去求神就好了。
他说,如果,他能代替妻儿子女受苦就好了。
他自责,是他害了夫人,害了长子,害了姜淮,害了姜晚。
我不知该如何劝慰。
入地府我前孑然一身,时至今日依旧孑然一身,我的七魄零零散散,一颗心千疮百孔。
我能安慰他什么呢,什么也做不得。于是我也没喝酒,抱着酒坛陪他枯坐了许久。
坐到大道外叮叮当当地锁链声响起,我们又该忙活了。
我们这样反复摸索了许久,终于摸到了些门道。比如姜晚久不能愈的伤,比如姜晚暂时无法控制的神力,比如如何解决那只凶兽。
海上东方的那只凶兽到现在还没解决的好法子,为此三界暂时放下过往矛盾,一直对外。
我和姜道沉翻了许多古书史册,漫漫长史以来,只出过三位天命阎罗。
第一位和冥王一同在九幽之地开辟了鬼域,骨架起奈河桥,血引忘川之源。第二位在魔界初成时为诛群魔而死,第三位……就是姜晚。
我们用古书上的术法将姜晚的神力加以封印,初时很艰难,术法在她身上几乎无效。
我犹豫着问他,会不会和那只凶兽有关。
这猜测有很久了,他心里也想过的,我只是不敢问出口。
他没当下做出反应,只是第二日大步流星地闯进来,撞翻了我垒起来的书堆,大笑着说他有法子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说他发现,姜晚的神力能压制那只凶兽,把她的血撒向凶兽可让它畏惧退避。
我一时沉默,这意味着,姜晚真是神为制衡凶兽而生的,何来的两全其美呢?
他又说,奈河是从前的天命阎罗身骨所化,可作囚牢,只要将凶兽引到奈河之下,再加以封印,即可救了苍生,又不必牺牲姜晚。
这……真是个法子!
我同他一块高兴,一块想法子。
可凶兽如何引来呢?
这法子又如何呈给三界高位呢?
我废了好大的力,卖了脸面尊严游说着才见到了相关事宜的二把手,对方一听这法子有些迟疑地往上头报。
三界对地府都有不满,这些事我从接任初就知晓。
那时觉得无妨,我守我的地府阴司,他们做他们的高位,互不相干,谁也不必瞧着谁,或是假意恭维什么。
回信来得很快,通篇都是戏谑不屑,末了却说可以一试。
罢了,为了小姜晚,这些都能忍下。
引凶兽来的事由天界和魔族一起通力合作的,这也是他们后面吵翻,甚至彻底恶化的来源,那都是我不感兴趣的后话了。
凶兽引到九幽口却不肯再往里进了。
天界和魔族在九幽口互相推脱,不肯再往里引,两方掐起来,不眠不休。
姜道沉害怕凶兽察觉不对要退,也怕凶兽搅了九幽,将地府镇压的那些凶魂厉鬼放走。他将姜淮和姜晚推给我,一人只身去引。
姜道沉将凶兽引到了鬼域,眼瞧就要到奈河桥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原先预想地将它封印入奈河的想法又些过于简单,凶兽在奈河桥上左右跳跃,就是不肯上套。
不知是不是磁场相冲了,姜晚体内的神力流窜地更厉害了,几欲将她撕裂了冲出身体。
我在阎罗殿里稳着她,只闻外头一声轰鸣,百鬼惊呼。
我两耳嗡鸣,心中咯噔。
我知,是他以身引兽,没了。
怀里的小姑娘不安分地扭动,浑身难受,上下抓挠着,带起来一片又一片红疹。我给她不怎么见效的封印上加了一层封印,又交代了姜淮很多话,匆匆赶去奈河桥。
我到时,姜道沉的肉身魂魄都已经消散了,被凶兽的冲力震碎,化成千千万万的尘埃,落在忘川上,随着流水飘向人间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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