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迷, 凄风冷雨。
驿馆大堂的地上湿漉漉的,再次挤满了桂广当地的官员,只不过这回坐在主位上发号施令的人变了。
钟宴笙已经换了身轻便的窄袖衫, 因为风寒未退, 两颊上还浮着略微病态的潮红, 低低咳嗽了声,目光落在跪在中间的魏巡抚身上。
后者脸色苍白, 手臂上的伤深可见骨,血浸染了半边衣袍,钟宴笙过来的时候, 医师才为魏巡抚换药包扎好, 地上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定王殿下带着人探查完地势后, 在折返回驿馆的路上, 匪徒忽然出现,因为敌众我寡,天色昏黑, 下官被张总兵护着拼死逃出来,才发现定王殿下没有跟出来,援军到的时候, 地上只剩匪徒尸首,定王殿下不见了。”
魏巡抚摇摇欲坠的, 满脸愧色,深埋下头:“那群匪徒以往劫掠之后, 至少会安分半月, 下官也没想到, 他们竟会埋伏在深林里, 袭击官府的人!”
旁边的张总兵怒道:“必然是匪徒得知朝廷派人前来清剿, 狗急跳墙了!”
其他本地官员纷纷点头应和:“匪徒实在可恶,下官已经加派人手,在林中搜寻定王殿下了,定王殿下英武不凡,定然不会出事的!”
下方一片杂声,谁都不敢担责,就算定王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大患,但皇帝陛下都没什么示意什么呢,也没有理由对定王下手,万一定王真因为跟他们出去一趟折了,那他们铁定要被开刀。
钟宴笙脑子里一突一突的,疼得厉害。
他模仿着萧弄平时的样子,将云成递来的茶盏不轻不重往桌上一磕。
“嘭”的一声,底下的杂音瞬间消失,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钟宴笙身上。
“定王殿下是临时起意要去春风谷探查的。”钟宴笙的嗓音有些哑,但也因为沙哑,褪去了平日里的柔软,多了几分凛然的冷意,“匪徒为什么会提前埋伏?”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整个大堂里的气氛都凝固了。
匪徒能提前埋伏,自然是因为……有人将萧弄的行踪泄露出去了。
萧弄的行踪,除了钟宴笙与萧弄的人外,只有驿馆里几个一同议事的官员清楚。
魏巡抚等人脸色煞白:“小殿下明察!我等断断不敢与匪徒勾结、谋害定王殿下啊!”
一个个都急赤白脸地辩解着,钟宴笙直勾勾盯着他们,脸色比负伤的魏巡抚还苍白,没有吭声。
方才听到萧弄失散的消息后,他脑子里空白了好久,直到攥着那个小山雀木雕的手指都发疼了,才骤然回过神,努力镇定下来,吩咐所有人去大堂等待吩咐。
萧弄不在,钟宴笙就是话语权最大的人。
来大堂的路上,钟宴笙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云成和楼清棠,俩人本来在厨房给钟宴笙看着药,听闻消息,就立刻过来了。
钟宴笙把跟在后面的霍双支开,才从楼清棠嘴里得知,五百黑甲军,萧弄只带了二十人出去,剩下的都留在了驿馆。
为了保护他。
楼清棠匆匆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很复杂:“殿下离开前的命令是,他不在的时候,剩下的黑甲军都听小殿下的调令。”
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其他的什么,钟宴笙的眼眶热热的,控制不住的发红。
雨这么大,突然遇袭,萧弄怎么样了?
是不是受伤了才没回来?万一他要是……
钟宴笙不敢想下去,他得让自己想些其他的,才能冷静下来,仔细去思考萧弄遇袭这件事的疑点。
连魏巡抚和张总兵都能冲出重围,萧弄身经百战,怎么会出不来?除非所有匪徒的目标都是他。
可是那群匪徒听起来并不暴戾,平日劫掠时,如非必要也不会伤人,为什么会袭击萧弄?
除非袭击萧弄的不是匪徒,而是刺客。
想要萧弄命的人太多了,在京城不好下手,楼船上又全是黑甲军,在春风谷是最佳时机。
是谁派的人?老皇帝、德王、安王,还是其他哪个与萧弄有仇的人?
……不论是朝中百官,还是京城众多世家里,跟萧弄没仇的反倒屈指可数吧,定王殿下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完,谁都有可能派人下手。
钟宴笙一时有些无言,抓着衣摆的指尖都在微微发白。
那萧弄知道自己被一堆人盯着脑袋吗?
他是不是故意只带了那么点人出去的,想要将刺客钓出来,只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导致失散没回来?
定王殿下战无不胜……他不信萧弄会折在一群鼠辈手里。
钟宴笙咬了咬牙,压下心慌,强迫自己前后捋了捋,感觉得先将最可疑的这群官员扣在驿馆为上。
“敢不敢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们说两句话就算得的……来人,几位大人今晚留宿驿馆大堂,任何人不得与他们说一句话。”
钟宴笙说话的时候,没忍住又重重咳了一声,沙哑地接上下一句话:“违者,杀无赦。”
那张雪白如纸的昳丽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待在萧弄身边久了,与萧弄竟有一瞬间的重叠相似,在稍显昏暗的大堂里,透着种诡艳的漂亮。
从萧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众人见怪不怪,但从柔软的小殿下口中出现这句铁血的话,反倒叫人后背发寒。
魏巡抚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这小殿下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又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一看就是不怎么会拿主意、温吞好拿捏的性子,众人本来都没太将他放在眼里,哪知道这少年居然还有另一幅面孔。
想必,是在定王在场的时候,故意蛰伏着?
魏巡抚不得其解,也疼得没力气跟其他人交换眼色了,惨白着脸垂首应是。
只有钟宴笙知道,他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是在轻轻发抖的,心跳忽急忽缓的,后背一片冷汗。
必须赶紧找到萧弄,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否则萧弄一定会派人来向他报平安的。
钟宴笙望了眼沉默地站在大堂一侧的霍双等人,咬了咬牙。
萧弄不见了,他要去找萧弄很正常,但他不能只带黑甲军去找萧弄,否则一定会被报给老皇帝的,老皇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很见不得他跟萧弄关系紧密。
“时间紧迫,黑甲卫调出三百人,随我搜山寻找定王殿下,五军营的人调出两千,在春风谷附近待命。”钟宴笙道,“其余人留守驿馆,有任何消息,即刻禀报。”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不管是留在大堂的定王一脉,还是霍双等人和本地官员,全部出言反对:“小殿下要亲自前去?万万不可!”
“十一殿下怎么能亲自涉险?匪徒连定王殿下都敢袭击,万一小殿下出了什么事,我等如何与陛下交代啊!”
“小殿下,定王殿下肯定也不希望你亲自出去的!”
连云成都反对:“少爷,您还有病在身,万一……”
钟宴笙抬起手,打住了他们的话,温和的眉目竟透出几分凌厉来:“这是命令,不是商量。备马!”
他不确定内奸到底是谁,是大堂里这批被扣住的官员,亦或是三大营里的人,甚至可能是黑甲卫……谁都有可能想杀萧弄,可是他不会。
钟宴笙有种朦胧的预感,萧弄现在很需要他。
众人停滞半晌,还是收回了话,霍双还想反对,钟宴笙却已经起身走了。
大雨已经歇住了,雨后的夜里格外寒凉,云成清楚钟宴笙下定决定后脾气有多倔,默默将抱着的御寒衣物递给钟宴笙,有些难过。
他不会骑马,只能等在驿馆里了。
“少爷,您一定要当心。”云成心里难受,“我在驿馆里等着您。”
在他和小少爷分开的几个月间,小少爷竟然已经成长这么多了,能够快能独当一面了。
楼清棠一直没吱声,见钟宴笙准备亲自前去,拧着眉也没反对。
钟宴笙能想到的,他自然也猜到了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前外头大雨暴雷的……上次萧弄也是淋了场大雨后,头疾发作得格外厉害。
万一这次也是因为这场意外的雨,提前引发了头疾,那可能真的只有钟宴笙亲自前去才能解决了。
见没人说话了,他突然凑上前,朝钟宴笙拱了拱手:“草民来时,雇请了一队镖师,眼下小殿下正缺人用,不如草民也带上镖师,随同小殿下去寻找定王殿下?”
楼清棠出声,也没人感到奇怪,毕竟他丢了那么多货物,还指望着最有可能剿匪成功的定王殿下给他找回货物。
而且这位还算个有名的义商呢。
钟宴笙默默地朝楼清棠点点头。
楼清棠又掏出两个药瓶,递给钟宴笙:“草民祖辈都是大夫,自己也偶尔钻研些药物,这是草民特制的一种药丸,对压制风寒很有效,不过吃了后,会有些嗜睡没力气,另一瓶是伤药,小殿下若不嫌弃,可以一试。”
霍双上前想要隔开他:“小殿下怎可能随意用这种来历不明的药……”
话没说完,钟宴笙已经接过去了:“好,多谢楼先生。”
霍双一噎:“小殿下,这药成分不明,万一您吃出了什么事呢?”
“那楼先生也别活了。”
楼清棠:“……”
小美人跟着姓萧的学坏了。
钟宴笙深深吸了口气:“好了,雨停了,该出发了。”
上马的时候,钟宴笙吞下一粒楼清棠送的药。
很多东西就算是记不清了,但一尝到熟悉的味道,记忆又会重新浮上来。
这苦得不行的味道,钟宴笙尝过。
是在很早之前,他中药跳入河中,被萧弄捞上画舫后,口中被塞进来的味道。
钟宴笙不喜欢苦苦的味道,被塞进药丸后,总是吐出来,几次三番后,惹恼了本就耐心不佳给他喂药的人,碾着他的唇瓣用舌尖将要抵了进去。
那些模糊的回忆涌上来,钟宴笙忍不住碰了碰烧得有些干涸的唇瓣。
虽然不太温柔,但萧弄对待他很有耐心。
他一直以为那时候萧弄行动不便,好心把他捞出河里,还被他强行摁着睡觉。
那天晚上……是不是他误会了,萧弄也是愿意的吗?
钟宴笙感觉,他想问萧弄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清寒的夜风拂过滚烫的面颊,有些冷刺刺的刮脸,扫去了脑中的昏沉,钟宴笙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一挥马鞭,被一群人簇拥着,驾着马奔向了春风谷。
春风谷离驿馆不算太远,在朦胧的夜色里,两边陡峭的高山中间挤出一条窄道,仿若某种张着口准备吃人的巨大怪物,沉默地盯着举着火把提着风灯奔袭而来的众人。
霍双是钟宴笙的副将,听从命令去调驻扎在驿馆外的五军营士兵了,跟在钟宴笙身边的,是万洲为首的侍卫与黑甲军。
之前来报消息的人在前带路,带着众人钻进了夹道外的一片树林:“回小殿下,匪徒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夜晚的山林里静悄悄的,除了这一小片光亮,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暗处仿佛有人在盯着他们一般。
钟宴笙说不害怕是假的,鼓起勇气,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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