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又咳了一声,笑着点头,对萧弄的不请自来并无意见:“衔危也来了,也对,今日是个大喜之日,裴萧两家乃是一家人,是朕老糊涂了。”
听到他的话,萧弄眼底有一丝明显嫌恶之色。
老皇帝又望向躲在萧弄背后的钟宴笙,嗓音放得愈发柔和:“小十一,过来,给朕看看。”
钟宴笙磨磨蹭蹭的,不是很想从萧弄背后出去,田喜瞧见老皇帝的眼神,赶紧在旁边轻声催促:“小殿下,陛下很想您,别怕,过去吧。”
钟宴笙又犹豫了一下,抬眸望了望萧弄冰冷的侧脸线条,又看了眼垂眸不语的淮安侯,强忍下那种潜意识里的不安,听田喜的话,朝着床前走了过去。
随着他从萧弄背后冒出头,脸色发沉的德王看过来,神色瞬间变得有些惊疑不定,倒是景王的面色一如往常,还朝钟宴笙宽慰地笑了一下。
钟宴笙也没精力管旁的人怎么想的,他慢慢挪到床边,怯怯地叫:“见过陛下……”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老皇帝的手一把抓住了。
干枯的手指擦过生嫩的肌肤,钟宴笙吓得后背一阵发毛,很想甩开这只手,回到萧弄身边,让萧弄带他回定王府。
但他眼角余光瞥到淮安侯,生生压住了这丝冲动,抿紧唇没吭声。
老皇帝紧紧盯着他的脸,片刻之后,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声,他老了,声音苍老,笑起来仿佛某种老鸹子,更让人有种悚然之感。
田喜后背全是汗,紧跟着拍了拍手:“奴婢恭喜陛下,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寻回了小殿下。”
其他人也跟着陆陆续续道起贺,只有淮安侯和萧弄盯着钟宴笙微微发颤的背影,没有开口。
老皇帝一直抓住钟宴笙的手腕,情绪异常激动,脸色都有些发红,叹道:“朕还以为,临终之前,再也见不到朕的小十一了。”
田喜哎哟了声:“陛下说的什么话,您可是大雍的天子,福寿无疆,如今寻回了小殿下,更添福运呐。”
见老皇帝这么高兴,德王的脸色更差了,但眼下的场景,说什么都是冲撞,只能憋着不多说。
老皇帝拉着钟宴笙的手没放,笑完了,和颜悦色地拉着他说话,问的问题跟一个寻常的父亲的确很像,吃住如何、读书怎样,问完,又望向了淮安侯,感叹道:“明湖啊,朕的小十一,在你那儿养得不错。”
此话一出,淮安侯闭了闭眼,不声不响地跪下来:“……是臣之过。”
“怎能说是你的过错?”老皇帝温和道,“当年叛贼乱京,小十一被乱贼劫走,你夫人也被挟持,那般境况下,抱错孩子也无可厚非。”
淮安侯低垂着头:“是。”
“好了,如此紧张做什么?”
老皇帝拍拍钟宴笙的手,拍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钟宴笙差点坐不住,又感叹道:“你代朕养了小十一这许多年,也算是小十一半个父亲。”
淮安侯喉咙干涩:“臣……不敢。”
老皇帝又夸赞了几句淮安侯,容色逐渐显得疲惫,田喜见他说完话了,这才凑上来,悄声在老皇帝耳边说了说沛国公孙儿的事。
严格来说,孟棋平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的确不是萧弄干的,而是那些曾经跟着孟棋平闹过不少事的狗腿子干的,他就只是废了孟棋平给钟宴笙下药的右手罢了。
如果要追究此事的话,牵连的就是十几个世家贵族了,毕竟人人有份儿。
老皇帝靠回床上,不咸不淡道:“沛国公年纪大了,比朕还老糊涂,护着孙儿成日里在京中横行霸道。朕没记错的话,孟家那个老三,往日里也闹出过不少人命,还敢对十一皇子无礼,如今变成这样,也是偿还了孽债,朕不追究,已是仁慈。”
田喜恭顺地候在一旁听着:“沛国公见今在宫门外候着呢,那依陛下看?”
老皇帝接过宫人递来的药茶,抿了一口,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疲惫之色愈浓:“他年纪也不小了,别总出来奔忙,赐些药下去,让他将他那孙儿领回去,好好养着吧。”
至于其他人要怎么处理,老皇帝没说话,但田喜跟了老皇帝多年,不必多言也心领神会。
这十几个世家虽然也不大,但毕竟人多,肯定不能全动了,否则得闹翻天去,在诏狱关几日便得了。
他悄然退下去,让人去传令。
钟宴笙依旧被抓着一只手,肌肤都被磨得有些发红,刺刺的疼,眼见着老皇帝似乎要睡过去了,忍不住抽了一下手。
老皇帝又猝然惊醒一般,睁开眼盯着他。
钟宴笙被盯得心里一突。
老皇帝刚才看他的那一眼里,没有之前表现出的那些慈爱疼爱,反倒有些阴沉似的。
可是老皇帝的身上倏然之间又化为柔和,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田喜回到寝殿里,见老皇帝昏昏欲睡的样子,放轻了声音:“陛下,您喝了药茶,到该睡觉的时辰了。”
老皇帝依旧抓着钟宴笙的手,含混地应了一声。
钟宴笙被他抓得浑身僵硬,想抽手又不敢,盯着那截把着自己手腕的枯瘦手指,又慌又不安。
看田喜的意思,是要让其他人退下了,那皇帝陛下难道要留着他候在这里吗?
钟宴笙平时很得长辈们欢心,也喜欢跟老人家们撒撒娇,在定王府里住的几日,他就很喜欢在萧弄不在的时候,带着踏雪去找王伯,跟王伯一起给花松松土,听他说点往事。
可是,他有些抵触跟这位陛下独处一室。
或者说,是害怕。
萧弄旁观许久,终于不咸不淡开了口:“ 陛下睡觉还需要人陪着?小殿下昨日睡得晚,眼下应当也很疲乏,该休息了。”
老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越过面前生嫩的少年,与萧弄对视一眼,沙哑地咳了一声:“朕倒是忘了,小十一还被衔危接去王府住了几日。小十一,在王府待得如何?”
钟宴笙明显地嗅到丝不对劲的苗头,眨了一下眼,很畏惧似的,垂下长睫毛:“定王殿下……对我很好。”
老皇帝欣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萧弄是个疯子,被他抓去定王府,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德王黑着脸剜了眼萧弄。
事情过去这么多日,他自然也反应过来了,斗花宴那日,萧弄就是故意把消息走漏给他听的,害他担惊受怕这么久,才意识到他是被黑吃黑了。
偏偏又不能说什么,窝火得很。
正窝火呢,还又接到消息,说是陛下寻回了走失多年的十一殿下……去他娘的。
德王越想越火大,一瞅见钟宴笙的脸,又觉得古怪,越看越不对劲,干脆主动道:“父皇,儿臣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既然都见过十一弟了,那儿臣就先走了。”
以往很疼爱他的老皇帝没看他一眼:“去吧。”
德王一走,其他人该走了,淮安侯最后又看了一眼钟宴笙清瘦的背影,无声与萧弄对视一眼,才退出了寝殿。
好像连萧弄也走了。
寝殿里静下来,钟宴笙感到一阵轻微的呼吸不畅,不知道是因为寝殿里的药味儿太浓了,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老皇帝眼看着快睡过去了,突然又睁开眼:“小十一,你还没有叫过朕一声父皇。”
父皇?
若是叫出来,是不是就等于他承认了他是十一皇子,承认这位行将就木般的老人是他的父亲了?
钟宴笙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老皇帝死死盯着他看了会儿,没听他叫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但竟然没有发怒,也没有比他叫出来,只是叹了口气,道:“离开那么多年,还是与朕生分了。”
这话很古怪,钟宴笙尚未细思,田喜适时开口:“陛下别难过,小殿下只是还有些惶惑,在宫里多住几日便好了。”
钟宴笙猛然一怔。
在宫里多住几日?他还得住在宫里?
老皇帝似乎被田喜的话安慰到了,又合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这次大概是当真睡着了,抓着钟宴笙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钟宴笙赶紧将手抽回来,回头一看,萧弄果然不见了。
他连忙起身,头晕了一下也没管,踉跄了两步,朝着外头跑出去,田喜没防他会这么做,赶紧甩着拂尘跟上,压低了嗓音叫:“小殿下,您要做什么?”
钟宴笙冲出房间,屋外空荡荡的,宫人都各自忙碌去了,只有远处神色肃穆的锦衣卫在巡逻,没人等他。
他的眼眶一下微微红了,喉头一哽,扭头哑声问:“田喜公公,定王殿下呢?”
田喜愣了一下,连忙掏出干净帕子,叹着气给他擦眼睛:“哎哟,我的小殿下,在陛下面前可别如此。定王殿下不住宫里,又是无诏入宫,没有陛下的话不能久留,自然是回去了。”
钟宴笙心头止不住地涌起一股被抛弃的委屈,眼眶湿润得更厉害了。
哥哥回去了……没有等他。
突然,他想起了王伯回来那一日,给他讲过的一些隐秘往事。
例如皇室与定王府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亲厚无间,孩子的年龄一过五岁就要送去漠北,否则会被接进宫里,若非当年漠北大乱,萧家一脉几乎都埋葬在了那里,萧闻澜也该在那一年去漠北的……
再比如,当年老定王死守漠北之时,京城的援军迟迟未至,大军在路上耽搁了整整一个月,到的时候,连敛尸都来不及了。
还有定王府那些突然一起吊死殉主的下仆。
王伯的语气很平淡,但钟宴笙听得出他心里并不平静。
萧弄更是在那日对他说过的。
他厌恶皇室中人。
巨大的恐慌感填满了四肢百骸,钟宴笙的手脚缓缓渗出一股凉意。
他如今也算皇室中人了吧。
所以哥哥现在很……厌恶他吗?
作者有话说:
不会冷战很久的,相信萧哥强大的自我攻略系统,他现在都还能抱迢迢下马车呢(。)
一步出养心殿, 每个人的神色都有所不同。
方才看到萧弄进门时,窝火得恨不得私下跟萧弄打一架的德王面沉如水,居然也没发脾气, 睇了眼安王和景王, 视线最终滑过裴泓, 落到安王身上,命令道:“老四, 过来。”
说罢一挥袖,换了个方向离开。
安王虽是德王的皇兄,但俩人的年龄差距也不大, 还是皇子时就经常凑在一起, 出身差的安王向来低德王几头, 德王当众对他颐指气使也是司空见惯了。
安王的脸色都没变一下, 朝其他人拱了拱手,便垂着头默默跟了上去。
淮安侯收回视线,忧心忡忡地又望了眼养心殿的方向, 一言不发地往宫外走去。
出了宫,马车就候在外头,等着送淮安侯回大理寺。
淮安侯踩上凳子, 掀开马车帘,动作停顿了一瞬。
身后面目陌生的车夫恭敬站在旁边, 见淮安侯动作突然顿住,抬头看来:“侯爷?”
淮安侯“嗯”了声:“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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